五十四
王府的援救队伍收到传书后迅速出动,仅用了一日的功夫就在深涧之中找到了沈薪。 周围尽是草木被压折的痕迹,不大的空地中间有燃烧的痕迹,其中只余被烧尽的炭灰。 不远处,沈薪正躺倒在一头死去的雪驼身旁,两只手无力地捆在身后,明明轻易就能挣开的绳结,却因为双臂的脱臼,变成了难以摆脱的枷锁。他头发散乱,好看的脸上早已满是脏污,神情有些呆滞,嘴里只重复着一句:“别走……别走……” 队伍中有几个人认出沈薪来,呼唤了好几遍他的名字。可沈薪蜷缩着身体,像是被高温烧坏了脑子,连人话都听不懂了,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行为诡异地用脸颊紧紧蹭着地上的一块破布。 有人上前准备给沈薪解绑,走近至几步开外,沈薪像是被触到了某根弦一般,浑身猝然紧绷,抬起腥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逼近自己的来者。 “沈大人,别紧张,我们是来救您的,这就给您松绑。”那人小心翼翼走近。 沈薪在王府的职位比这些人还高一些,没人敢怠慢了。 沈薪看见面前的人,忽然表情一松,像是想说点别的话,却始终不得发声的要领,干裂起皮的嘴唇开合不停,喉咙深处蹦出一个字来:“张…张……”他说着,还在用眼睛四处寻找,妄图捕捉到那张熟悉的脸。 只是,他想找的人不在其中。 仔仔细细搜寻了一遍,仍没有看到想见的人,沈薪心中失望无比,五官都有些狰狞,在那人为自己松绑的瞬间挣扎起来,却因为力竭,又很快被制服。 救援队怕沈薪伤人,又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周围的空气都因沈薪激动的情绪变得高温起来,他双眼红得滴血,额角青筋暴起,一路上又哭又吼,嚷到嗓子嘶哑,却不知道他在哭吼什么。 没人敢太靠近这样的沈薪,大家生怕被他这疯劲传染到。 沈薪现在这个样子,带回王府也是个累赘,况且王爷还重用于他,就这样送回去总归不太好。仔细商量一番后,救援队一行只好快马加鞭将沈薪五花大绑送去宜水,交给丁宿之治疗。 丁宿之没想到自己都跑来宜水了,还要抽空给沈薪看癫病。 临时的别馆中,丁宿之看着面前的沈薪眉头紧锁:“他这是怎么搞的?” 沈薪刚被接回了手臂,由于体力消耗殆尽,意识也陷入了昏迷,难得安静了片刻,只是整个人肮脏又狼狈,一身护卫服脏得看不清原本样貌,活像是从泥水里挖出来的。 救援队的队长解释道:“沈大人是护送四名工匠去阿耶望部的护卫之一,途中队伍遭戎胡别族突袭,撕打过程中他与其中一名机关匠跌入深渊。我们收到传信后立马奔去事发地,只有他一人在涧底,且已经是被卸去了双臂,神态癫狂的模样了。” 丁宿之不用猜就知道另一个跌落的人必定是张寻崇,他又问了一句:“那名工匠呢?没找到?” “没有……”那人答,“不过沈大人一直在念叨着‘别走,别走’,应当和那工匠有些关系。” “嗯,好,多谢,下去吧。” 队长神色古怪地看了丁宿之一眼,头一回见他道谢,啥也没说,默默退出去了。 丁宿之原本是想等沈薪醒后,找他问清事情经过。 哪知道这人一睁开眼,竟是傻了一般,什么也记不得,不仅如此,连话也听不懂了。 沈薪对别人的问话毫无反应,也无法交流,仅会说的几个字眼就是“别走”和“张”。他仿佛彻底变成了野兽,对所有人都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神经紧绷到极点以后便会崩溃地吼叫流泪不止,又变得如丧家犬一般充满攻击性。 没有办法,丁宿之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只好按照原来的法子,把人锁在一座坚实的石屋中,等他彻底冷静下来,再做打算。 这些日子,尤策基本上都在和丁宿之一起行动,自然知道沈薪的到来。 两个人相处得不冷不热,勉强还算和平。 这天,丁宿之给沈薪配退热的药。 沈薪正躺在床上,意识恍惚,他体温仍高得吓人,丁宿之怕他因此彻底烧坏脑子,便把人弄昏了好上药。 丁宿之察觉到身侧出现的人,头也不抬地开口: “想动手杀了他?” “……”半晌过去,身侧没有声息。 “犹豫什么?他可是害死你几十名下属的罪魁祸首。” 听到这,尤策咬紧了牙根,手也不禁抚上挂在腰侧的刀柄,扭头道:“你会任由我杀了他?” 丁宿之不置可否。 就算他让,楚钊恐怕是不会让。 尤策也想到了这一点,放开手中刀柄,眼睛盯着沈薪,话锋一转,问道:“他一直就这么疯?” 他目睹过几次沈薪癫狂的模样,一边呜咽流泪,一边嘶嚎,连锁链都能被他口中喷出的烈焰化成铁水,不得不摁着给他带上特制的面具。 “半年前,张寻崇被诬陷逃出缉火营后,沈薪把他关了起来。”丁宿之摇头,解释道,“不久后沈薪出门,这期间教内发生了……一些意外,我把张寻崇放走后骗他说人已死。那是他第一次发病。” 尤策隐约感觉到不对劲,追问:“什么意外?”他总觉得张寻崇在离开缉火营之后一定经历了些不好的遭遇,不然,他的精神状态不可能如此之差。 丁宿之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便说。” 尤策同样陷入了短暂沉默。 他没猜出丁宿之话中的“意外”是什么,倒是结合着刚刚的话和先前张寻崇交代的加入缉火营的缘由,把两人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报应,沈薪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全都是报应。 尤策忽然有些想笑,却终只是扯了扯嘴角,转而又问:“那你说的是什么病?” “沸血症,在炎人中也是稀有的病症。病发时病人会失去理智,狂暴不已,浑身血液犹如沸腾一般,无比痛苦。”丁宿之缓缓开口,“但是没有典籍记载,这种病还会造成失忆。” “能治吗?” 丁宿之摇头:“不知道。” 不能治更好,让他死了算了!尤策瞪着床上昏迷的沈薪,暗自腹诽。 待沈薪体温降下来后,他的举止终趋于正常,起码不再满怀敌意,恣意攻击别人,但仍是难以交流,对所有人的问话都是不理不睬。 他安安静静缩在床上,会仔细打量每一个踏进屋中的人,见对方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便会兴致缺缺地垂下头去。 哪知道半个月后,沈薪趁着守卫换班的空档,跑了,丁宿之派了几个人翻遍整个宜水城都找不见他踪迹。 …… 关外似乎天气一直都很好,即便有阴云笼罩,不久还是会被风吹走。 张寻崇的手伤教他没办法像其他工匠一样为阿耶望人直接教授技艺,只好口头指导。好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能听懂他说的话,张寻崇也顺带学了一点戎胡语。 午后,他靠在围栏上,望着趴在不远处草丛中一只白色的狗出神,更远处的草地上还有一群羊和几匹雪驼正慢悠悠吃草。 “张师傅在看耶娜吗?”一个女孩蹦蹦跳跳走过来,踏上了围栏的横木,和张寻崇肩并肩,“她刚生了一群乎沃,现在很凶很警惕,别靠太近,会咬人,等她饿了,拿点吃的吸引她过来就给摸了。” 乎沃,是戎胡语里小狗的意思。 这个姑娘二十岁上下,和薛小雁差不多年纪,名叫昵凡亚,也叫陈云,父亲是在阳川府和关外更北的地方来往做生意的商人,从未谋面,母亲是戎胡人,在生她时难产死去。她由外祖母抚养,在此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要你做的都做完了?” 昵凡亚咧嘴笑:“做完了,很简单,我还以为有多难呢……师傅,阿奶叫我回去干活,我能不能先回家?“ 张寻崇也乐了:“哈哈哈哈你这么聪明,一点就通,我还有什么理由拦着你?回去吧。” “好!”昵凡亚没急着走,从怀中掏出一块肉干,举在空中,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白狗闻声抬头,看了过来,见到她手中的肉干以后,摇着尾巴凑了过来,连正在喝奶的孩子都抛下了,叼过肉干,亲昵地去蹭昵凡亚的掌心,过了一会才返回崽子身边。 昵凡亚朝他挥手道别,张寻崇目送她慢慢走远,转而继续欣赏眼前的风景。 晚上吃完饭,张寻崇正准备睡觉,帐外忽然响起一串犬吠,久久不绝,他被吵得心烦气躁,不得不出来查看情况。 男人刚撩开帘子,就看见账外站着个人和他面对面,借着身后的光线,清楚看到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向自己。 张寻崇身体一僵,心几乎沉到了肚子里。 又是沈薪。 那只叫耶娜的白犬不远处拱起脊背,亮出獠牙朝沈薪狂吠不止,却不敢凑近。 沈薪头发都没有束,发丝因为许久未曾打理已经变得凌乱打结,也没有穿护卫制服,只披了一件满是褶皱的薄外套,衣摆下缘溅满了泥点子。张寻崇再向下一看,发现他竟然是赤着脚,小腿、足上满是污泥,不止走了多远才到的这里。 犬吠忽然停止,彼此间静默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张寻崇发现沈薪也在默默打量自己,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艰难地开口:“……沈薪,你到底想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沈薪望向他,不语。他从宜水逃出后,凭着心中那一点微弱的感觉,朝阿耶望的方向不眠不休地走了三个日夜。每迈出一步,沈薪就感觉胸膛中的火焰更加旺盛,自己离心中的期盼就更近一分。 张寻崇开口的时候,沈薪没有对话中内容作出反应,倒更像是因为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眼睛蓦地亮了起来,表情如找到了某种失而复得的宝贝那样无比欣喜。沈薪满怀希冀地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 张寻崇一把将其推开,却没想到沈薪这么虚弱,直接教他直接跌在了地上。 “……”沈薪坐在地上,怔愣了许久,才抬头傻傻地看向张寻崇。 张寻崇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面带警惕地看了他半晌,才开口:“沈薪?” 没反应。 沈薪仍是傻乎乎看着他,似乎都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