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祭典之后,有一些离得近的人跪在原地不起身,也有不少是被青蓝火焰滔天的焰浪吓软了脚,哆哆嗦嗦站不起来。 祭幡供品已经悉数化为灰烬,唯有祭祀用的火仍在熊熊燃烧,轮廓正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缩小。高台周围仍有侍从把手,不让人过分靠近。 没过多久,群人开始四散离去,到处找不到薛小雁和吕飞寒,张寻崇有些着急,真就差当街喊大名了。这时,视线中掠过两个人影被他瞬间捕捉,就是他要找的俩孩子。 吕飞寒双眼紧盯着高台上的蓝火,像是痴迷了一般,一步步向其靠近,情不自禁抬起手想要伸直指尖,触碰火焰。他也是炎人,这种奇特的火焰对他来说天生就有很强的吸引力,令人难以自拔。 薛小雁就站在他的身侧,一直不停喊着他的名字,焦急地扯起他的衣袖,却拉不动人:“飞寒,别看了,我们该回去了!” 张寻崇见吕飞寒魔怔了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抓住小孩的后领,阻止他向祭台上走。 吕飞寒双眸之中映着两团蓝色幽光,喃喃:“寻崇哥,你说那些人念叨的……是真的吗?” 男人刚要说话,就听得耳边吱扭一声,是地板被人踏上后发出的声响,他抬头,发现刚刚凭空消失的头戴黑色面具,身穿石青色衣衫的人又出现了。那人身姿挺拔,站在祭台最高处的阶梯上,双眼透过面具孔洞,居高临下地望着三个人。 张寻崇面无表情,眼睛死死盯着面具人,却揽着吕飞寒的肩膀,对他压下声音道:“有些事说不得,快回家吧。”说完,便不再看面具人,带着吕飞寒和薛小雁返回了坊中。 夜空中的黑云擦出闷雷呜隆作响,头顶时不时雷闪交加,劈得人心头发颤,却半天没有下雨,又吊得人心焦。 坊内,薛妙刚回来不久,听到了几句刚刚祭祀的传言,又见坊中两个小娃都不在,正拧着眉毛愁该去何处找他们,张寻崇便带着人回来了,见俩人都安全,也就彻底放心了。 张寻崇不经意扭头,正看见匠坊面朝的街对面暗巷里站着一个人。 头顶正值闪电划过,照亮了整片天空,视野之中的一切物体都被分割成了黑与白,也映出了那人的身形与面具轮廓。 张寻崇抿起嘴唇,确定这人就是沈薪,心中烦躁不已。 “坊主,我从后门走了。”他不愿被沈薪时刻盯着,和薛妙打了声招呼,从坊里不怎么用的后门离开,回了家。沈薪八成也知道他的住处所在,但能躲一会是一会。 最终,沈薪也没有选择打扰他。 雷响了半个晚上,第二日睡醒出门时地上仍是干的,丁点雨雪都没下。张寻崇去坊里和薛妙打了声招呼,才转而去了王府。 一路上,他发现满大街传唱的都是楚钊编造的歌谣,还有一些消息不胫而走。 疆土以南,越是靠近都城的地方,炎人活得越是艰苦。不少被缉火营逼到走投无路的炎人听到歌谣,听闻景王的美名,又听说他并不仇视炎人,反而很是重用他们,都选择不远万里来暗中投靠。 楚钊如此招摇,迟早会被天子察觉,但凡皇帝心生出几分忌惮,这边定会遭到打压。 新帝不过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年纪恐怕没比吕飞寒大多少。他一纸昭令命景王迁藩至冲州府,第一步棋便下错了,反而便宜了楚钊搞更多小动作。 不过,无论这皇位由谁来做,于万千黎民百姓来讲,都没有差别。 张寻崇在王府当了半个月的机关匠,平日就闷在府内的小屋修修东西。他察觉到平日里有人在暗中监视自己,在知道那人并非沈薪后,明白他应当是楚钊派的探子,也就由着对方紧盯自己了。 不久后,楚钊不知用何种方法,竟从神机营搞来了一张火铳图纸,交给了张寻崇。私造这种东西,被发现可就不是掉脑袋这么简单了,张寻崇说什么都不愿做这个,楚钊也没强迫,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次月初,张寻崇依照约定,跟着其余三名铁匠,随着楚钊派去的护卫队一同出关,前去阿耶望,以换取他们部落领地内的乌金矿石。 阿耶望在戎胡十二部落里是最弱小的。他们原是一百五十年前流落到关外的前朝皇族,因种种原因迁居至此地,最终和戎胡人融合繁衍出来的新部落。阿耶望一直被其余十一部厌恶排挤,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十分渴望与楚钊合作,希望有机会能够重新回到王土之内。 一行人骑着雪驼,向北面行去。这种单峰雪驼似驼似马,原本就生在这片寒冷之地,天生毛发浓密苍白,擅长奔跑,恶劣天气降临时便会卧在地上,庞大的身躯能为人们避风雪,还能依偎取暖。 举目眺望,澄净无云的蓝天之下是一片黄绿的丘原,西边有森林相隔,东边甚至能看见海。队伍还要向着西北方向翻过一座山,才能到达阿耶望的领地,这期间路途看似平坦,但沼泽沟壑密布,若稍不留神,便会跌入深涧,陷入泥沼。 除工匠外,护卫仅五个人,其中三个普通人,而另外两人是炎人。炎人衣袖上绣着火纹,脸上始终带着面具,无论白天黑夜,行进还是休息,从不摘下。楚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些烧杀掳掠、作恶多端的赤蛇教炎人训得唯命是从,比普通士兵更要恪守军法。 可只要与那两个炎人对视,张寻崇会浑身开始紧绷,脑中无法控制地想起自己曾经遭受的痛苦。 在楚钊成就大业之前,炎人对他而言大有用途,张寻崇不能伤到其中任何一个。 张寻崇能强迫自己放下被三个畜生轮番凌辱身体的恨,心中却放不下那四十条性命的仇,也无法平静地与任何赤蛇教的炎人相处。 他知道护卫是楚钊派来专门保护工匠安全的,不愿让自己的偏见和情绪影响别人,只好刻意与那两个炎人拉开距离。 同路的有个铁匠名叫彭大先,五十多了,话很多,估计是看工匠里只有张寻崇是机关匠,就喜欢故意落在后面,缠着他唠嗑。 张寻崇偶尔也回应彭大先几句,但多数时候都是听他讲自己的事。 听他一路喋喋不休,张寻崇时不时会被逗乐,反而放松了几分。 行到山中,走在前头的人忽然拉住了胯下坐骑,整个队伍停了下来。前路横了一条两三丈宽的深沟,向下望去深不见底,雪驼带着人不可能跃过这么宽的沟壑,而且边缘土质疏松,很容易失足落下,一行人只好沿着悬崖边缘向西边行进,寻找他路。 九个人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发现了一条行道,沿着这条路下去,再走一日就能到达阿耶望。 此处已经临近西边的森林了,林中灌木高而茂盛,参天大树几乎遮蔽了头顶所有的阳光,一眼望过去,深邃而幽暗。而身侧另一边的深沟,边缘如刀削斧劈一般,裂隙越来越大,地面像是被什么割出了一道巨大伤口,形成了一道深涧。涧底生了几棵树,枝叶茂密,雾气缭绕,完全看不清下方全貌。 “看那里。”有人指着前方某处说。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北面远方的坡面上,跑来了几匹马,仔细看马上还有人。 “是阿耶望的人来接我们了。”其中一个护卫认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张寻崇听见了马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他原本没在意,但那些人还没跑到近处,就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 “不对!小心!有人在向我们——”为首的护卫也意识到了什么,话未落,就见深林之中冲出来十匹马,为首的那匹黑马恶狠狠撞向护卫胯下的雪驼。 这一行人马来自戎胡别的部族,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楚钊和阿耶望的交易,埋伏在森林中,准备伺机而动,劫走工匠。 为首的黑马撞向护卫领队坐骑身侧,领队的腿正夹在两匹巨兽之间,结果被生生撞碎了骨头,他刚拔出刀来,就发出一声惨叫,跌了下去。 场面霎时一片混乱,两个炎人反应非常快,其中一人从腰间囊中扔出几粒弹丸似的东西,丸内裹的是某种油脂,击在敌人的身上,外皮迅速爆裂开来,炸开一片液体挂在皮毛、衣服上。另一人手指虚虚握拳,抵在面具上,自口中喷出一束滚烫的赤色烈焰,点燃了油脂。 马儿畏火,吓得嘶叫不止,四处冲撞,对方顿时乱作一团。剩下几个人趁机举刀收割人头。 可雪驼也非常怕火,一下子受惊了,拥挤在一起,那匹没人骑的慌不择路,掉头挤开同类,自己飞似的跑走了。 有几个戎胡人身上没着火,决计掳个人便掉头回去,就看准了张寻崇,驱马绕到后方欲抓人。 张寻崇原本在队伍后面,被那头逃跑的雪驼一下子撞到了深涧边缘,一人一驼摇摇欲坠。他没带武器,只有一把护身匕首,见几个人向自己冲来,将匕首拔出,在对方逼近时,反手制住一人伸来的手,刺穿手臂。 “噗”地一声轻响,另一个戎胡大汉的马儿颈侧中了几只小铁镖,其中一镖正中眼睛,眼球当即爆出液体,灰马顿时疯了一般,鸣叫不止。那个戎胡人大喊着什么,无论怎么扯缰绳也控制不住胯下的马儿了,最后被颠下马,摔了个四脚朝天。 失控的灰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腿,庞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眼看就要踢向张寻崇的脑袋。这时,一道黑影突然闯入男人的视线,眨眼间就被对方抱在怀里。 张寻崇没看到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双眼被遮,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声和烈焰燃起向四周喷开时“呼呼”声响,随即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几乎要烫熟耳朵。就在他准备挥起缰绳让雪驼跑起来的时候,那匹发疯的灰马在原地胡乱蹦跳甩蹄,彻底失控,能活活踹死草原狼的强健后蹄正踢在两人所乘的雪驼身上! 这种庞大的动物原来也能轻易被马儿踢飞,张寻崇感觉身下一震,胯下雪驼发出极惨烈的哀叫,无法控制地带着人向悬崖边歪倒下去。 那人原本有机会逃离,却仍是选择紧紧护着他,丝毫不愿放手。 两人就这样双双跌入深涧。 滚落的过程中,张寻崇试着将匕首刺入石壁以缓解落势,可他的脚还挂在镫子上,腿拉扯得几乎要断了,最终被雪驼的重量带着直直坠向下方。 两个人所幸砸在了涧底树冠上,被枝叉分开,还有些缓冲。张寻崇摔在了一片满是碎石的地上,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震碎了。 他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寻崇醒来时,月亮已经挂在低空,天几乎黑了下去。他动了动四肢,发现都还能动,这才一点点调动起身体,极艰难地爬起来。 嘴里满是血腥气和泥土的味道,张寻崇抹干净嘴角,检查自己的伤势。身上无一处不在疼,尤其是左臂,应当是断了,他都能感觉到碎骨刺穿了肌肉。 脚边扣着一只面具,摔残了一个角,他捡起面具,手指正捏在破碎的地方,大片的面具又从他手里落下,明明不是从高处落下的,这回却彻底碎了。 救下自己的那个人就趴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张寻崇握着手中的碎片,脑中浮现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假设,摇摇晃晃走过去,想去看看这人还有没有气。 扳过肩膀一看,这人虽满脸血污,却掩盖不住精致的五官。果然是陷入昏迷的沈薪。 沈薪身侧,紧挨着张寻崇那匹一同滚落的雪驼。 他若是再偏几寸掉下来,近千斤重的雪驼就能直接压碎他的脑袋。 张寻崇骑的这匹雪驼被马结结实实踢了一脚又从几丈高的地方跌下来,已经摔得口鼻涌血,奄奄一息。 张寻崇跪边上摸了摸雪驼颈侧带血的毛。它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只能苟延残喘地发出几声破碎嘶鸣,鼻腔里咕噜噜滚出一团血泡泡,没一会就彻底断气了。 男人的视线这才转向一旁的沈薪。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面具碎片几乎嵌到掌心肉里,思绪犹如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