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再见(完)
没有直接一觉睡去,我有幸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危机感却无法打消,一个念头愈发鲜明——我得离开这里。 一旦下定决心,心态便平和了几分。我铺纸研墨,想要给薛远留一封信。 结果仅仅一个开头就写坏了好几张纸。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我揉了揉又在胀痛的额角,深深换了口气,心想,也许是时候和盘托出,告诉他所有真相。 如今他才十六岁,将来会渡江西征、统帅三军,立下汗马功劳,也会在某个江水滔滔的深夜,降临到我的过去。 那么,或许知晓真相的他可以做些什么,去挽救那个尚且一无所知、木头得无可救药还胡思乱想的我,将一切都终止在玉环出现以前。 写到半截,我的笔尖突然一顿——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如果阿玉不曾存在,没有人假传军令,薛远他会不会死在那个幽暗的山坳里? 停滞悬空的笔尖垂落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深黑的痕迹。我打了个寒颤,胸口再次窒息一般疼痛。 我驻足片刻,回视眼前这张轻飘飘的、写到一半的信纸,将它拿起,放到了一旁的火盆上,望着它被点燃,被烧得破碎,最终化为灰白辨不出形状的余烬。 即使这注定是一场死局,也绝不该是薛远的。 袁大夫见我收拾行囊,始终沉默不语。为医者见惯生死,最清楚、也最能忍受无力回天。我终究没能继承他的衣钵,充其量只短暂地帮了些忙,还要多谢他一直以来的照拂。 他长长叹气,问我:“当真不告诉他?” 我垂眼移开视线,答得缓慢:“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生离总要好过死别。 离开之前,我专程去向薛远道别。他几乎称得上大惊失色,攥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在他出言拒绝以前,我抢先开口解释:“我记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他的眉头深深蹙起,神色茫然,“你若是要找家人,我可以写信给太守……” “我没有家人了。”我狠了狠心,直接打断他的话,“只是想回去看看。” 这不算完全的谎言,毕竟无论千年前后,我都早已没有可以相互牵挂的亲人,和人世间最紧要也最亲密的联系,只有眼前的薛远,如今割舍,便像要剐出心脏一般。 薛远失神地看着我,哑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很低:“我送送你。” 他这一送便送出很远,翻山越岭过城,我最终只能劝道:“好啦,你这已经是擅离职守了。” 我和他一并牵着马,站在雪地里,雪积得不厚,冻得坚实,冰冷的寒意从足底直上心间。 薛远勉强收拾好情绪,表情依旧有些消沉,抖开披风给我披上,凑近来帮我系带子,动作放得格外慢。 我数着他低垂的眼睫,听见他说:“到了驿站给我写信。” “好。”我答得短促而违心。 低头时手上的指环冷光闪过,我想要摘下还给他,却被他一把拦住。 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切:“等你把事情办好了,如若我没法抽身去找你,你直接带着它去京城永安侯府,在那儿等着我,好不好?” 双手发冷,被他握得再久也无济于事。我沉默着略微点头,心里愈发觉得歉疚。 “我走之后……”我艰难开口,无数话语在心头盘旋,说出来时分外干涩,“你千万要保重,照顾好自己。” “那是当然。”他或许是见我如此低落,反而露出宽慰的微笑,只是眉间的折痕难以淡去。 将要分开时,追雪忽然一口咬住了我的衣袖,打着响鼻,摇头晃脑地不肯松开。我哭笑不得,如果不是薛远出手解救,就真要断袖了。 他扶我上了马,抬着头,定定地看着我,像要将我永久地嵌进视线中,又仿佛产生预感,语气郑重:“阿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嗯。”我注视着他,努力牵起唇角,留给他一个笑容。 骑马转向这等操作已经熟练,薛远停在原地,目送我离开,从我身后抬高声音:“一路顺风!” 我没有回头。等到薛远的目光不再烫着脊背,等到走出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我始终没有回头。 低垂的天幕阴云密布,雪原苍茫,道路上渺无人烟。我从领口中拽住玉环,放在掌心,只见其中最后的血红也褪尽,失去色泽,变得彻底透明。 忽然,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在了玉环上,转瞬融化为无色。我抬起头,天穹灰暗,满眼的纷扬飘零,起了风,轻盈的白絮无声飞舞。 我拢了拢披风的领口,眯起眼远眺前方尽头,在某一瞬间产生妄想,也许我真的能抵达京城,去看一看薛远出生长大的地方。 但下一瞬,视线蓦地模糊,喉头疼痒,我没忍住,一口鲜血直接咳在了掌心。玉环浸在刺目的小小血泊中,隐约一声摄动魂魄的脆响,碎了。 我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握拳,碎玉硌进掌心,我却浑然不觉,也许是因为此刻浑身都疼得厉害。已经坐不稳了,索性勒住缰绳下马,蹒跚地向前步行。 大意了,好歹提前挖个坑躺进去。头一次死,一点经验也没有。不过,这雪越下越大,也许倒下不久就会被掩埋,谁都不会找到。 耳中嗡鸣,我疲惫地大口喘气,几乎要跌坐在雪中,意识一丝一缕抽离,忽然,天外来物一般,渺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逐渐追近。 “……阿玉!” 我茫然回头,天地一白,逐渐扩大的一抹深色格外明显。马蹄声渐渐清晰,雪屑扬起,一个身影从马上跃下,迎着漫天风雪向我奔来。 薛远? 我想要看清,想要伸出手去接他,却事与愿违,脱力地摔倒在地,无尽的冰冷拥上,我被黑暗吞没—— 对不起。 再次感觉到自己时,不知已经过去多久。像被推入混沌而深不见底的潮水,此身内外空无一物,感官滞塞,随波逐流。 恍惚间我被打捞起,脱离了水源,自灵魂深处被不住地打磨切磋,我疼得无可奈何,白板一般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何苦要来这一遭呢?清醒就要受痛,不如无知无觉地当块死物。 泥沙俱下,红尘渺渺,万事万物的逝水中,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阿玉。” 一声呼唤突兀而遥远地响起,顺流而下。 我周身一震,应声回望,无端的熟悉感漫上心头,泛开无尽的涟漪。心绪被这一声牵成执念,苦痛也变得可以忍耐,只想逆流而上,找到呼唤的来源。 来源遍寻不见,我迷茫停驻,意识在挣扎之间渐渐清明——对啊,不是没有原因。我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有无论如何都要再见的人。 耳畔声响愈来愈大,逐渐庞杂,像滔滔江水磅礴而来,又化作撼动心神的雷鸣。 “何还!” 像溺水者上岸,苏醒的刹那间,梦境如水汽一般化为乌有,只剩下我茫然起疑——我不是死了吗?怎么不冷了?也不痛了……死后世界有白炽灯光,还有消毒水味? 不对!我猛然睁大双眼,噌地一下坐起。 视野中出现一个近在咫尺的薛远,他愣愣地直盯着我,眼底起了一圈红。 不等我再做反应,他一把抱住了我,力道大得像要把我揉进去,顿时让我又清醒了几分。 周身久违的温暖,他的肩头恰好让我露出一双眼睛,飞快地扫视四周,白墙、瓷砖、病床……这里是医院,现代的医院。 我……回来了? 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我读得前所未有的缓慢——将近一年时间,原来只度过了几个小时,像一场黄粱大梦。 也是,如果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样,我现在早该在盒子里了。 “他们都说你没事,可你就是不醒。”薛远的嗓音在耳侧响起,低哑而颤抖。 这是留着短发的、二十三岁的薛远。 我始终没出声,他松开了我,满脸的不安。 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许久未见的他,心跳猛烈,喉头发紧,直到薛远伸手抚过我的脸庞,才意识到已经泪流满面。 “何还?”他出声唤我姓名。 如梦初醒一般,我回握住他的手,扬起唇角:“薛远,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