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遇之
小兔子终究没能挺住,我企图喂些草药给它续命,结果一点用也没有。 袁大夫看我忙得团团转,叹了口气:“你不如多留意留意自己。” 我勉强笑笑:“我心里有数的。” 它是一天清晨走的,蜷缩在干草堆里,看上去和往常一样,似乎只是安静地睡着了,却触手冰冷,已经僵硬。 薛远先前过于乐观,不像我早有预料,此时低落的情绪隐藏不住。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开口道:“我们找个地方把它埋起来吧。” 薛远找来一个匣子把这纤小的尸首装好,野外风大,又拿自己的披风将我裹了个严实。 荒原茫茫,迎面的风似乎夹杂着雪粒,到处转了一圈,很快选定一处背靠大树、面朝江水的地方。 他的态度实在认真,不仅将兔子埋葬好,还找来石块给它立碑,往碑上刻字。 我看他还要注上立碑人,随口提议道:“要加上你的字吗?” 他动作停顿,抬起头:“我没有表字。” 我立刻醒神,对啊,及冠成年之后才会取字,幸好先前没有说漏嘴。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翻过,回去路上,薛远忽然对我说:“你为我取一个吧。” “我?”我猝不及防,又感到不可思议,“……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好像觉得理所当然。 ……罢了,薛远不拘一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相当笃定地望着我,似乎还很是期待。 我哑口无言,回想看过的那么多史料,的确没有哪里提及他的表字由来,谁能料到是这么回事。那我现在取个“狗蛋”,史书上岂不是要多一个大将军薛狗蛋了?多不像话! 手边没有纸笔,薛远靠近来,摊开掌心,我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地缓慢写下。 “遇……之?”他随着我的动作念了出来。 “嗯。”我点了点头,莫名地有几分心潮起伏。 “我喜欢这个。”绽开的笑容近在咫尺,他收拢掌心,像是把这两个字紧紧攥住。 回到军营,和薛远告别,没过多久,我便支撑不住,倒在了床榻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也压抑得要命,喉头腥甜涌上,我蜷成一团,摸索着将掉在脖颈间的玉环拿出,其中的血色已经见底。 真是活生生的煎熬,可再怎样煎熬,至少让我撑过这个年关。 临近年底,薛远似乎很是忙碌,不见人影,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不必再掩饰,我两眼一黑便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日。 某天意识稍微清醒,我睁开眼缓缓坐起,袁大夫递来一碗药,刚挨到舌头就苦得我一个激灵。 我勉力咽下,动了动依旧干涩的喉咙:“什么时候了?” “明日就是除夕了。”袁大夫的音调不高。 竟然快到除夕了,我醒得倒是及时。 袁大夫叹了口气,眉头紧皱:“你这身子……当初刚救回来时还有些起色,怎地如今……” 刚喝下去的苦药似乎渗入心底,我沉默无言,半晌,低声说:“不能让他知道。” “不让谁知道?”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我惊得转头,就见许久未见的人大步跨了进来。 脑海中一片空白,我愣愣地看着薛远走近,一个念头率先出现——这好像是他头一回对我冷脸。 他似乎刚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此刻直盯着我。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实在软弱无力,他冷峻的气势一步一步大幅衰减,到床边时只剩下焦急的询问:“难怪这几日总见不到你,这是怎么了?” 我牵起唇角:“只是风寒而已。” 不等他回话,我紧接着补充:“就快好了,没必要跟你说。” 一旁的袁大夫一声不吭,没有拆我的台,略微皱起的眉间有些无可奈何。 薛远狐疑地打量我,最终还是相信了,牵过我的手,小声埋怨:“那也不能瞒着我啊。” 隔天除夕,我打起精神下了床。军营中一切从简,但年节的气氛还是有的。众人喜气洋洋,到了晚间到处飘着酒肉香味。 我叮嘱薛远:“别喝醉了。” “嗯?”他一脸疑惑,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一群部下热热闹闹地绑架走了。 闹过一阵子,有人醉成了一滩烂泥,被同伴或拖或扶地带了回去,也有人围着露天的篝火闲谈。我走入军帐,就见薛远和往常一样,在暖色的烛火下,撑着脑袋坐在案后。 他见我来了,仰着脸,目光清亮,眼下隐约有些酒气熏出来的绯色,嘴角噙着笑,像要讨个表扬似的:“我没喝醉。” “那就好。”我回以微笑,把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到案上,揭开盖子,“趁热吃吧。” 蒸腾的热气散去,食盒中放着一碗长寿面,面条根根清楚,乳白的面汤里放着新鲜的菜叶与肉末,我还加了一个荷包蛋。 我在案边坐下,注视着他:“薛远,生辰吉乐。” 这似乎完全出乎了薛远的意料,他盯着眼前这一碗面,呆滞了一会儿,转头问我:“袁大夫告诉你的?” 我默然点头。其实是在史料里见过,很早就记下了,却没想到陪他过的不是二十四岁的生日,而是十六岁的。 “阿玉。”他拿起筷子,目光定定的,似有各种情绪涌动,“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陪我过生辰了。” 心下又添几分怅然,我没有表露出来,只提醒道:“这面可不是拿来看的。” 他低头吃了几口,筷子动得稳而快,不一会儿就见底了。 没等我问他味道如何,他眼巴巴地看向我:“还有吗?” 方才的年夜饭不够吃么?我不禁失笑:“讨个吉祥的意思便是了,军营里食材简单了些,等以后……” 脱口而出的话语蓦地打结,我忽然清醒——没有以后了。 薛远眨了眨眼,似乎把我的语塞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轻声笑道:“以后……在侯府过年,好不好?” 烛光温暖,更衬得他眼眸明亮而深沉,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烫得我心口滞涩。 我躲闪着转头,看向帘外,瞥见一线冷色的光亮:“月亮升起来了?” 他没有不依不饶,接过了话头:“今日是三十,怎么会有月亮。” 但他还是跟着我走到门口。原来是满天繁星璀璨,映得白雪晶莹。 帐外空荡无人,军营里听不见爆竹也看不到烟花,不知道是否已经过了零时。 薛远把将熄的篝火重新点燃,陪着我在一旁坐下。 一时间不知该聊些什么,火苗烧灼着无尽的沉默。没过多久,熟悉而不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我心道不好,千万不能在他面前吐血。 摇摇欲坠,支撑不住,我的额角抵到了薛远的肩上,他惊讶出声:“阿玉?” “嗯……”我模糊地应了一声,意识尚存,可连睁开双眼的气力都没有。 昏沉之中,隐约感到薛远伸手揽住我,轻而缓地让我躺进怀抱里,陷入他温热的气息中。 “怎么这么贪睡……”他低声自语,指腹蹭过我的脸颊。 因为我快要断气了,小登徒子。 “阿玉,阿玉。”他一遍遍念我的名字,嗓音愈发近,愈发低哑,呼吸的热意挨上,满是缱绻迷恋的意味,令人心颤。 先是额上,几息过后,流连到了嘴角,最后是双唇。触感柔软,轻得像雪落下,转瞬消融。 这是你第一次吻我,却是我最后一次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