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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房门被人冲冲的从外往内推开,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间隙还有婢女的苦声制止。 依窗靠坐的人正拿着一方扇面慢画勾勒,听见这响动,回首斜斜一眼望去。 想来那人是铁了心要闯进面见他,几个区区婢女怎能阻拦,转瞬便见一个粗壮男人出现在珠帘玉翠后,扬手一把掀开珠帘踏着大步子直冲他而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桑三娘与葛长老,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依旧坦然的继续勾画。 童百熊怒气冲冲的走到他面前,沉声吼道:“教主,这次你必须要替咱们做主了!” “怎么了,童大哥?” 看样子事情不小,一时半会的解决不了,他这才暂时停手,回眸微笑:“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竟连本座的庭院都要贸然闯入了?” 身后跟着的桑三娘听了当即屈身半跪。 她神色凝重的禀报道:“教主恕罪,实在是此事严重,怕被人有心拦着见不到教主,属下等人才一时情急闯入。” 怕被什么人阻拦自不用多说,他也不以为意,也不说让她起来回话,只提笔随手在扇面上点了一朵腊梅。 点完后,他方是轻描淡写的询问:“什么大事让本座的几位长老连请折都不敢写,而执着非要亲自与本座面见诉苦?” 急脾气的童百熊没有多说,转身从葛长老的手里拽过几本册子,直接啪的一声拍到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上。 他瞥了童百熊一眼,把手中的浓色朱笔搁回笔架,再拿起那几本账册随手翻了翻。 不过半柱香,他的脸色就顿沉如海。 三人耐心等了好久,只见教主捧着册子沉默,久久不曾下令。 见状,童百熊立刻在桑三娘身边跪下,扬声怒目道:“还请教主明目,定要把这害群之马揪出来施以严惩,以此昭示我教千秋,教主神威!” 葛长老跟随跪下,沉声恳求:“此事关乎我教数百年基业,请教主即刻下令,让杨主管与属下们当面对峙。” 几名心腹都跪在他脚下严声咄咄要他公正以待,个个视死如归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无法再是徇私,只得百般无奈的应承颔首。 他心口分分沉下,对外摆了摆手:“速召来见。” 半柱香后,杨莲亭站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惶恐,目光惊疑。 他有心想抚慰面前惶惶不安的人,可手里拿着的账册,脚边跪着的心腹,以及屋外无数翘望的弟子,这一样样都让他无法如旁日般的软声细气同他说话。 在童百熊等人熊熊烈火的目光下,他故意沉脸,冷声询问:“莲…杨莲亭,这几本账册是怎的一回事?” 说完他把手里的账册不轻不重的丢在了杨莲亭脚边,示意他亲自看看是真是假。 杨莲亭第一次看教主对自己这般态度严苛,姿态高傲,仿佛他只是教中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卑贱奴才,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他蹲下身把那几本账册捡起翻看。 片刻后,他的脸色瞬白。 他捧着账册满目惶然的看向教主,不知所措。 这副模样显然不需多说,就足以证明了一切。 童百熊从地上一下蹦起,蹦得老高,高高扬起拳,几乎像要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恰巧面前的教主侧目幽幽瞥来一眼,就令他欲打的拳头硬生生变成了直指的手势。 “杨杂…小儿,快说,这些账册是怎么回事?说不明白你今日休想出了这扇门!”顾忌着教主就在面前,童百熊还是咬牙忍回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只是厉声逼问他,指着的指尖险些戳着他的鼻尖。 杨莲亭吓得往后大退一步,目光还是习惯的看向教主。 可教主并没有如往日般的偏爱宠信,不需他多说一言一语就无条件的偏信他为他说好话,只是冷目沉沉的旁观着,任由他被这莽撞匹夫指着鼻子质骂。 即使这账册确实与他分不开关系,即使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个局面,可失去教主偏爱的那刻,他还是觉得委屈至极。 他捧着账册站在原地许久不言不语,旁人个个心急难耐,几乎就要暴起了,教主看后心中也急了,便蹙眉冷冷逼道:“快说。” 杨莲亭咬了咬牙,低声承认道:“这账册确是属下所做……” “你是承认了江南与陕西的盐运收银,以及黑木崖的教内生意被你偷拿了四成?”桑三娘站起来径直打断他,一双娇目怒火汹涌,竟显可怖狞色。 近来数月教中的收支频频下降,询问下面的又说生意依旧,她觉得古怪,便想要查一查教中详细的账册,可问及杨莲亭索要却被左推右拦,被磨了几回才给了她一两本陈旧的账册。 她拿回去细细一看,当即发觉不对,立刻转头找到了教中负责财政记录的葛长老。 两人拿出各自的账册联合比对了几日几晚,竟是发现这大半年来各地分舵的收入明明合乎逾期,却有一部分悄悄送进了杨莲亭的口袋里。 她们隐隐觉得应当远还不止,两人便派人悄悄摸摸的从杨莲亭的院子里偷出了其他账册细细盘查。 这一查就了不得了。 于是今日一早她们找到了童百熊,几人联合冲进教主的主院,要教主必须给个说法。 杨莲亭还欲辩解:“属下,属下也没拿到四成,好些也是给了其他香主。” “就是说还有贿赂了?”桑三娘冷笑连连,“杨总管真是好生聪明,也知要用钱财买通他人,才能赚的盘满钵满啊!” 这才发觉说错话的杨莲亭脸色一白。 教主双目凝望他惨白慌措的脸色,只是缄默。 自从两人相好以来,杨莲亭一直兢兢业业做事,踏踏实实的伺候他,用尽了讨好他的法子,是以年后他便把教中多处分舵的生意都交给了他管理。 后来杨莲亭忙得时常出教办事,三番两次连他的约也赶不及赴,总是事后才软眼软语的向他讨饶道歉。 他本以为这人是一心为自己为教里忙碌,原来竟是为了他自己的腰带子忙的分身乏术。 单是一处分舵每月上交的贡钱都有数千百两,何况日月神教的生意广遍大江南北,盐运更是利润丰厚,可想而知这半年多来他是贪图了多少白花花,数不尽的银山钱堆。 这般偷盗大罪,在日月神教的教规之中,最轻的都要当场百鞭,再革除职位以儆效尤,若是严重些,便要废除全身的经脉与武功赶出黑木崖。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显然这都是教主所不愿看到的一幕,但他又无法开口替他留情。 他看着眼前手脚紧缩的英俊男子,心里不免深叹一口气,莲弟啊莲第,你这般的糊涂,倒叫本座好生为难啊。 杨莲亭见教主得知真相后便脸色阴沉的盯住他,心中不胜惶恐,却无法辩驳自己这些时日的阳奉阴违,只得在他的沉沉目光下一寸寸的低下头,手足竟还微微发起了颤。 “还不止如此呢。”一直没说话的葛长老心明眼亮,紧跟着从怀里摸出一份密报,亲手送到了教主面前。 他字字铿锵道:“请教主过目,这是前日暗士送来的密信,上面正是解释了为何数月前咱们赤水河的分舵总有人闹事。” 真是一桩坏事接一桩。教主沉着脸把那密信接过来。 待他打开后垂眼粗略一看,霎时神色凝住。 “杨莲亭。” 杨莲亭胆战心惊的看着教主已是冰冷僵硬的脸色,颤颤试探:“教,教主?” 教主抬眼看来,皆是冰渣:“你曾同本座说过,你的表妹只是江南一户普通兵器世家的正亲嫡女,与本教从无有任何的瓜葛,所以本座才会额外同意让她在此暂住。” “是,是啊。”杨莲亭懵然应下,又急忙使劲点头确保道,“这个,这个属下所说为真,千真万确不敢有骗教主!” 不待教主说话,葛长老就立刻接过了话头。 “那么,你能不能现在跟教主和我们大家解释一下。”他冷笑道,“为何我们的暗士查到,你那所谓普通世家的千金小姐,怎会先是师拜五岳剑盟左冷禅的门下,后又拜入五毒教成为内门弟子呢?!” 一语落下,举座皆惊。 童百熊满目的不可思议:“老哥,你说那个小丫头,是,是五毒教的?” 葛长老沉色颔首:“信上说,此人仗着姿容不错,拜入左冷禅门下后就与多名弟子暗中来往,入门三载就随众位师兄前往少林拜经求学,却是别有居心,竟偷了少林藏书阁里的一门修炼心经,后叛离师门逃出塞外,又恰巧被五毒教的圣女看上带回教里,不久便收为入门弟子,闭关练功五载不曾踏足中原一步。” 童百熊和桑三娘几乎听蒙了,这样的人生经历何其丰富多彩,这样的心机诡计简直令人自愧。 在他们印象里,这分明是个堪比谪仙般矜贵不凡的人物,私底下却这般的龌蹉不堪,不知与多少人有过亲密来往,游走花丛之中片叶不沾身,又哪里像是往日里高不可攀的圣洁模样。 他们着实不敢置信这会是同一个人。 而杨莲亭直接呆立当场,眼睛瞪大如牛丸,脑子里都是空空如也。 一屋子的人,傻的傻,呆的呆,显然这个事实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葛长老看的又觉他们好笑又觉他们可怜,便从怀里抽出一张薄纸,接着说了下去。 “亏得此人天姿绝然,实在难见,竟靠着那本少林独有的心经,又有五毒圣女亲自教导,便练得一双好眼,一张好嘴,眼可夺魄,嘴可命神,所到之处无人不把她奉为上宾,有求必应。” 拾 此时的教主大人十分头疼,怎么本座的莲弟在不要命的惹火,这个女人也在不怕死的惹火。 这下,他们便都懂了。 江湖人传,少林的藏书阁里藏有一门独特心经,据传是当年三藏法师亲赴天竺取回的七十二经卷中的一卷,听之可叫人神志全无,念之可让人浑身无力,而五毒教又最擅夺舍心魂的魅惑功法,且还有各种毒蛊奇药长伴己身。 很显然,这两者一旦结合,自然无人再能从她掌心溜走,任她当宠物玩弄在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但更巧的是,无论是嵩山派还是五毒教,都与他们日月神教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旁日见之定要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是以,教中的弟子一旦提及这些外敌,都绝不会有好脸色相待。 何况这外敌还在一正一反之中来返流窜,现在甚至光明正大的进入他们教内自由行走,被他们奉为贵客精心款待呢。 这种别有居心的人定然要千刀万剐,可引她入内的人也定然要追究其重责。 想到这里,教主心中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又听葛长老继续侃侃而谈。 “这些年五毒教一直久居塞外,地处苦寒,他们为了与神龙教争夺地盘,便开始大肆收入弟子,不论此人是何身家地位,更不论前尘往事,一旦入教便悉数进行严厉管辖,直到确认弟子终生不会叛离才会放他们外出。” 说着,葛长老目露不屑:“他们与神龙教争夺地盘也就罢了,近年还还悄悄把弟子派进中原渗入各门各派,专为偷盗门中宝物与武功秘籍增强自身能力。” 话至此诸事便已然明了,童百熊与桑三娘目光交汇,无话可说。 “黑木崖是咱们神教总坛,他们不敢大意,又查到此女的身家特殊,便特意派了此女藏身化名来到河北一路高调行事引起咱们的注意,再名正言顺的进入黑木崖方便行动。” 说到此处,教主焉能不知结果,他想开口挽回一下局面,但眼前的童百熊与桑三娘回过神后,便怒目熊熊的瞪紧杨莲亭,一口一口的目光恨不得把他的肉生咬了下来撕碎吞腹。 教主张开了嘴,最终又缓缓的闭上。 他靠住背后的软枕,沉沉闭上眼,已知接下来就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因他而起,自该因他而结。 果然,葛长老说着一停,视线就直直钉向一旁身体僵硬的杨莲亭。 他挑目,显尽嘲讽:“杨总管,你要不要猜一猜,这人到底是靠着谁进来的?” 杨莲亭的脸色煞白。 杨莲亭已然不看旁。 杨莲亭屈膝跪下地。 罪无可赦的犯罪者跪地伏诛,童百熊等人的目光就熊熊烈烈的看向他,逼迫着他此时此刻务必要给出个结果。 最终,无力靠桌的教主只得睁开眼,叹息般的吐出四个字。 “把她带来。” 小半个时辰后,依旧是一袭紫衣金纱的女子便亭亭莲莲的站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双流光凤眸掠过之处,无人不是脚下一晃,神智恍惚。 葛长老站的最远最偏,受的刺激最少,却仍要指尖掐着腿侧狠狠扎了进去才是勉强恢复神智,垂头不再敢直看她的眼睛。 他暗道这眼睛果然厉害,同时口里大喝:“专惑人心的妖女,还不跪下!?” “让我跪。”女子的脊背挺得笔直,头颅仰的高傲至极,“你还没这个资格。” 语落,前方便飘来一句冷冷话语。 “那,若是本座要你跪呢?” 女子抬目看过去,与他正正实实的盯了好一会儿,才是薄唇轻启:“凭现在的我确实无法与你抗衡,但也不是你想要我跪,我就能轻易跪。” 她侧头巡视周围一圈,见屋中众人皆是站着,唯独杨莲亭一脸死灰的跪在地上动也不动,至于童百熊与桑三娘则是面目凝重的站在一旁,目光皆是躲着她不愿再看她一眼,拳头握的死紧。 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鼓着一团重重腾烧的火焰,随时能烧了这整座屋子。 看罢她了然于胸,又回头,云淡风轻的道:“何况他们做错了事,又同我何干?教主莫不是昏了头,你的属下做错了事竟要迁怒与无辜之人。” 葛长老终于忍不住的怒斥:“妖女,所有事皆因你而起,你还敢说你无辜?!” “何事因我而起,我又是做错了什么事,你总要跟我说个明白,别一股脑的就把脏水往我头上倒。”女子不卑不亢,满面坦荡。 “你施计入我黑木崖是何居心?!” 女子神情冷漠:“老人家,但凡你还有点脑子容量,你都应该记起,我是让你们的两位长老亲自领入教内,而不是我使用诡计进来。” “你在我教内四处自由出入,所过之处无人不把你奉若神明,百般讨好,难道还不是功法诡异!” “我随意走动是真,他们百般讨好也是真。”女子面色不变,正正飒飒的辩驳,“但没谁跟我说过我不能到处走,也不是我要求他们讨好我,我许多时刻连口都未曾开过,是他们自愿如此。” 虽然说了不准也未必顶用,众人讨好也是因她眼睛之故,可她当然不会把这些实话说出来。 三番两次被她随口反驳,葛长老的老脸涨红,终是破口大骂:“好个伶牙俐齿的妖女!你从五毒教习得一身诡异妖术,仗着是杨莲亭的表妹身份让教中弟子对你不敢违抗,再用一双妖眼勾魂摄魄,对你惟命是从,如此还敢说你不是居心叵测?!” “……” 葛长老听她沉默,便是得意冷笑:“怎地,无话可辨了?!” “谁告诉你我师从五毒教。” “白纸黑字你还敢狡辩?!”葛长老抬臂指着教主身前的小桌,“妖女,你上前拿起瞧瞧,这里面便把你是江南楼家女儿的平生事迹说的清清楚楚。” “那么,”女子面无表情“谁又跟你说过,我是那江南楼家的女儿?” “老子与你初次相见,你便亲口说过你姓楼,单名兰。”童百熊抬头,皆是被骗后的愤怒与失望,“小丫头,别翻脸还耍赖,老子最看不起你这种敢说不敢应的胆小鬼。” “我的确姓楼名兰。”女子背着手,轻描又淡写,“可哪条王法规定了,这世上不能有一模一样的名姓?” 看她舌战群儒犹不落下风,桑三娘便站了出来迎风挑战:“当初我们说你与杨莲亭沾亲带故杨莲亭也当着教内上下唤你表妹多回,你未曾反驳过一次。” “我虽没有反驳过一次,也同样一次没有应承过。”说着说着女子竟是嗤然笑了,“莫要忘了,这些都是你们主动安给我的,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反驳过,所以你们就这般轻易的认定了一个陌生人么?” 众人稍微一思索果真如此,一时半会的竟就反驳不了她的话。 果真是伶牙俐齿,果真是巧舌如簧,果真是一如既往。 打又舍不得打,说又说不过,这下他们拿她压根没有办法,只得目目相对,一时无言。 “同样姓楼名兰,同样的出现地点,同样的眼可夺神。”这时,前方基本没出过声的教主终于开口,却能一语中的,教人难辨。 在众名属下暗中悉数抛来敬佩膜拜的视线中,教主直直看着她,气势威严道:“此番种种,未免太过巧合了吧,楼姑娘。” 闻言,女子亦是挑目望向他,足有半刻也不曾开口诡辩,像是词穷无言了一般。 就当众人以为她终是败在教主面前时,忽听女子淡淡轻轻的嗤笑一声。 她看住眼前容貌绝世,威仪绕身的男子,笑容竟是透着玩味,凤眸深处意味深长。 “所以,才可谓无巧不成书啊。” “东方教主。” 她道。 拾壹 拥有逆天金手指的玛丽苏不屑冷笑:想关我?还想让我受苦?下辈子吧。 因楼兰坚持不肯认罪,且众人也无法对她动手,正是僵持时刻,教主见状顺势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 楼兰与杨莲亭被关入地牢,择日确凿证据后再审。 除了葛长老脸色不愉,欲言又止以外,其他人皆是黯然无话,沉默应下。 一场火势熊熊的问罪眨眼间变成了一场说不明理不清的哑剧,实在是一场跌宕起伏的可笑大戏。 黑木崖的地牢进来便是有出无归,所以不分男女,皆是在此死心等待生死大限的时刻来临那日。 两人同罪而来,又牵连紧密,为了方便日后提审,杨莲亭就被关在她的隔壁牢房。 楼兰自小养尊处优,杨莲亭被百般纵容,几乎都可算是娇生惯养的,这环境奇差的牢狱还是头次踏足,两人的对待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当晚,杨莲亭从入狱就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瘫坐在角落里抱臂不语,楼兰却是兴致勃勃的在牢里四处走动观察,像是不在时刻吞吃人命的牢狱里,而是游玩在百花开遍的后庭院。 专为审问犯人的牢狱条件自然艰苦,只有一张草草铺就的石床,一根破烂跛腿凳,时不时还有几只巴掌大的耗子穿梭在破洞杂堆里,只只肥溜溜的,趴在石碓里朝人眨巴着眼巴望,瞧着还有些愚笨的可爱。 牢房不大,很快就逛完一圈的楼兰慢步走到石床边弯腰,屈指摸了摸床上堆放年久的干草稻子。 好扎。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扎人的草啊。 她盯着自己被刮红的指腹,有些稀奇。 之前她连这种颜色枯黄的杂草都没见过呢,毕竟她的庭院里一年四季如春,百花开遍,青柳不败。 看来到这凡尘过一遭确实不错,她至今已是见识到了许多她根本没机会见过的东西。 无论人,还是物,亦或事。 正若有所思时,隔壁忽然飘来沙哑低沉的声音。 “表妹,你……” 她捻了捻手指蹭到的灰尘,懒得回头,只淡淡冷冷的丢回去一句话。 “若你白日里耳朵没有聋,眼睛没有瞎,你就不该再唤我表妹。” 说着,她的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轻哼,声音更冷:“况且,还没有人够格当我的兄长。”不过区区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哪里能攀龙又附凤。 只是当初入崖为了少些麻烦,才由他口头上占些便宜而已。 那声音听出她话里毫不遮掩的鄙薄,默了一瞬,又唤:“楼姑娘。” 闻言她不置可否,一甩衣袖扫去床上的灰尘草堆,以金纱外袍做垫,这才自顾自的悠然坐下,淡淡然的开口。 “说吧,何事。” 杨莲亭站在对面牢狱的栅栏边,双手扒着铁栏,目光复杂的望着她姿态悠然自得的坐在石床上。 哪怕到了此刻,这人还是往日里一副高不可攀的矜贵模样,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她还是坐在精致华贵的厢房小院里低眉赏花,抬头抿茶,而不是在这阴暗陈旧的牢狱里混混等死。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是哑声开口:“楼姑娘,你不怕吗?” “怕什么?”一袭华衫的女子坐在床沿姿态温雅,敛目如花。 “黑木崖的地牢从来都是有进无出的,专为审断有罪之人。”他字字发颤,“我以前见过进入这里的人,都是躺着出去的,没一个能完好无缺。” 日月神教的教规严格,入牢之人皆是罪无可赦,出去的人要么死要么疯要么残,从无他法。 因此从教主下命把他们关入此地的那一刻,他就自认死期将至。 这厢他自知死罪难逃,一副绝望模样,那厢隔壁却截然不同,宛如闲时悠然的观山者,让他心中不免惊奇,便忍不住搭话这个可算让他获罪至此的人。 他贪图教中银两的罪名虽也不轻,若非还多了个引狼入室的祸事,导致重罪并罚难以置辩,教主也会设法保住他,断不会让他来此受苦。 纵使这般,他还是狠不下心多言责怪这人一字半句,反而还态度温度的询问她怕不怕,他自认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也不过如此了。 隔壁的楼兰侧目瞥来,见他神色憔悴,眼眶发红,还是屈尊降贵的给出了解释。 “我无罪无错,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入了这里也拿我无法。” 其实入了牢狱谁还管你是否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况这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木崖,哪怕是天底下第一善人也要脱层皮才能出去,哪里有她想的这般简单轻松。 这天下的哪间牢狱没冤死过人啊,能够平反的更是寥寥,几乎就没有完善之身。 但转头一想,哪怕她真是坦荡无错也要半生不死,那他岂不是要被大卸八块,身无葬身之地,他的脸色就更白了。 楼兰面无表情的望他一眼,又看向前方,声音更冷:“你也无需忧虑过甚,你暂时还死不了。” 听着话语倒像是在安抚她,但语气冷冽,倒是巴不得他就时死的干干净净,免得再污她眼睛才是上天开眼。 此人话里话外的淡漠态度分明是刻进了骨子里,待人皆是一般模样,即便贵为一教教主也得不到她多少和善的颜色,足见她天生便是高傲至今的性情,典型是个被身边奴仆娇惯宠坏的大小姐。 知她待人一向冷漠且自持,并非故意,但杨莲亭却能清楚感知到从一开始她就对自己格外有成见,态度更加恶劣,甚至暗含嫌恶。 刚想开口询问他到底是何处惹她不满,便见她径直起身走到牢门口,扬声唤了一句来人。 “楼姑娘,你做什么?!”虽然人家待他不善,杨莲亭却难以厉色,见她用往常一般召唤奴仆的态度叫人,忙是出声制止她,“这是牢狱不是绣房,万不能随意招惹牢头……” 话未说完,已有人大步从前方暗处靠近,恶声恶气的大吼道:“深更半夜的,哪个不怕死的狗东西还在乱吠?看来今晚是有人想挨几鞭吃肉的东西了,正好本大爷的心情不爽咧!” 杨莲亭怕疼的很,见牢头一副今夜谁也别想好过的狠厉架势,当即不敢出声惹来牢头的注意,只目光多望了隔壁两眼,便咬着牙的后退了两步,免得被惹火上身。 他躲在黑暗里全身卷缩,牢门边的女子却是高傲如斯,两条长腿站的笔直,一架铁打不弯的脊梁骨。 直到那甩着软鞭的牢狱直走到前方不远,她仍是姿态不变,且愈发冷傲。 “快让本大爷瞧瞧是哪个嫌肚子太饱不想要嘴的杂碎,定教你今晚吃不完兜着走!”牢头的怒声咒骂在曲折幽深的牢狱里清晰回荡,无人敢回话。 在这幽暗不见光明的深牢里,掌管犯人生死的牢头就是神,生灵皆是不敢反抗。 那牢头站在原地骂了一阵也无人应答,间间牢房都是闷声躲避着他的眼神质问,于是他的目光在其中转了几番,才锁定在靠后的一间牢房。 牢头手腕猛一甩鞭打出脆响,大步走近,狞笑问道:“哟,本大爷还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原来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啊。” 铁锈斑驳的栏后,一袭紫袍华贵的女子面目清高不可攀,条条根骨不可折,凝目端看便觉是琼枝玉叶化做肉,奇宝朱珍凝成骨,风华当世难寻其二。 尤其当女子抬目看来时,目目深处皆荡着璀璨夺目的金光。 她字字温吞,声声缓慢:“你说什么?” 和她目光相对的一瞬间,牢头的狞笑就彻底消失在嘴角,眼神变得空洞恍惚,只字难言,连小腿肚都在颤颤发抖。 “小,小人说了什么吗?”他痴痴傻傻的呢喃应答,“小人,小人说的什么,一瞧着贵人就都忘,忘干净了。” 贵人冷彻彻的看他一眼,随即不愉的收回眼,丢出简洁明了的两个字。 “开门。” “是是!”他忙不迭的掏出腰间的一大把钥匙,慌忙摸出一把就赶紧开了门,唯恐慢半分就惹了贵人的不满。 牢头断然相反的态度,至今没瞧见他待谁这般的卑躬屈膝,千依百顺,一度让旁边牢狱里的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无法言喻。 而隔壁的牢狱,错愕之后又成了麻木的沉默。 他竟是忘了,这人是有能让人心魂离魄,悉数依附自己的逆天能力。 开了门,贵人扬袖款款亭亭的走出牢,一身干净如清风,半点灰尘未沾,像极了不过是心血来潮就来这牢狱逛一遭而已。 一贯仗势欺人的牢头弯身候在她身侧,百般讨笑,乞怜她能多看自己一眼。 “这里太无趣了,我要出牢逛一逛。”女子眼也不低,声色平静如自然,“天亮之前会回来的。” 她说的就像是自己来这吃人的牢狱里不过短住段时日,依旧是想走就走,想留便留,任性的很,却又觉得任性的理所应当。 “是是,贵人想去便去。”牢头竟也丝毫不觉有异,忙是点头附和,“贵人想去何处,想去几时都可以,小的绝不会对外多言半个字。” “嗯。”她顿了一下,又道,“若是有人来寻我,就嘱咐在牢中等我便好,不要到处来寻扰我安静。” 此时此刻的牢头,几乎就等同于只会应好的傻子,连连嘿嘿傻笑应下。 该说的差不多说完了,她抬脚欲走,却是刚走了两步就停了一停,冷声命令道:“你那嘴巴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听得耳躁。” “是是是,小人方才竟对贵人胡言乱语,是小人嘴臭,小人嘴烂,小人该罚!” 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的牢头闻言立马跪下,满心的自责羞愧,当即开始跪在地上打自己嘴巴子,一个一个打下去忒响,三五个下去就红了脸颊。 女子没有再管,也是有心想给他个小小的惩罚,便头也不回的踏步进入黑暗里离开了地牢。 她的身后,除了剩下一声声响亮的耳光声,就是阴暗的深处里一张张震惊到无法言语的面孔。 以及一双,复杂且阴鸷的目光。 从头到尾,她不曾多看过自己一眼。 就像看一团腐烂太久后长蛆的烂肉,浑身散发着难言的臭味,多看一眼都会平白污了她那双金贵不凡的凤眸。 就和最初的那人一样。 拾贰 玛丽苏高傲的微笑:没想到吧,老娘的嘴不仅毒,还甜。 夜色微凉,风清月朗。 正是个适合赏月的好时日。 有人今晚的心情烦闷,为了散心便偷溜出来悄悄赏月,不想刚从林间走出,一眼就瞧见了天穹上斗大的濯濯明月,以及坐在明月下低头沉思的背影。 完全不需多看,她当即就认出了那抹背影,忍不住惊声出口。 “你怎会在这里?” 靠坐在岩石上的人回首望来,凤眸沉浸在月华之中,滴溜如七月流火,煞是好看。 “这地你家买了,只你来得,我来不得?” 一样的人,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态度。 当真是何时何地的景况也改不了她半分啊。 脸戴白纱的红衣女子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挪步走到她身边自然坐下,才是应答道:“这地我家还真买了。”不待她再说,又道,“不过这里并非禁地,仍是人人可来的。” 楼兰不冷不淡的扫她一眼后回过了头,目光沉浸在前方哗啦作响的瀑布。 耐心等了好一会儿也听不到半点声响,女子率先出口:“怎的不说话?” 她们三番五次的在此地相遇,两人同为女子,年纪也相仿,纵使都是心高气傲的清冷性子,难免也会随口说上几句以此打发漫漫夜晚。 楼兰神色冷冷的脱口回道:“与你有何话好说。” 她今晚出现在此地,且态度疏冷含刺,她几乎以为这人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刚要起身暴起,又听她及时补充道:“今日平白受了委屈,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她的身子一僵,又缓和下来,继续坐在楼兰的身边。 侧头仔细的打量了身旁人好半响,见她撑着手臂按在岩石上垂眼不语,银银月色洒在她嫩白的脸上竟显得她几分可怜,心中便生了几分怜意,软和声气的询问道:“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她也想知道,她到底是受了些什么委屈。 语落,楼兰默了一刻,抬头幽幽扫她一眼,抿了抿唇才低声低气的回答她。 “有人冤枉我是专惑人心的妖女。” “……”这难道是假的? 楼兰自是看出了她沉默之下的唏嘘,便眨眨眼,显得落寞起来:“你也想说我是妖女?” “怎会。”她眼不跳脸不红的故作正色,“你看起来就是平平常常的普通女子,哪里有妖的影子。” 若这人也算平平常常,估计这世上就不会有妖魔鬼怪一说了。 “偏偏就有人认为我是。”楼兰长叹一声,“认为我是也就罢了,竟非要我把别人做过的错事认下,还把我关进牢中,见不得光,环境还差,我长这么大从没住过这么差的屋子。” “地牢本就不是给人住的……”她听了只觉汗颜,不得不感慨轻叹,“再说了,你这不也没住嘛。”普天之下,还真没几个犯人敢光明正大的从牢狱里跑出来晒月亮的。 不过想想也是,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没有能管住她的监牢。 想到这里,她觉得心奇,就问:“既是受了委屈,你怎的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楼兰踢了踢长长的腿,把脚边的石子揣进水湖里砸起个小小水泊,满面正色,执拗又认真,“我没有犯错,那些事也非我所做,自然要等他们明白误会了我给我赔礼认错。” 她听了倍感无奈,知她是被家里人娇惯的厉害,压根不知这世间的人心复杂,便耐色劝她。 “人都是要面子的,纵使他们事后知晓冤枉了你,怕也不会给你赔礼道歉的。”那般性格高傲的人,怎会轻而易举的甘于认错。 一旦人开始位居高位,便是错了都只能将错就错,认错只是天方夜谭的笑话。 明明这就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偏偏楼兰要斤斤计较。 “人既然明知自己做错了事,为何不能干脆认错?” “因为要树立威严。”她轻声叹息,“作为上位者,若无威严如何能掌管万千属下,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拜服在脚下听由差遣。” “那也不能因此就罔顾世俗礼仪。”楼兰非不信这个理,眼色固执道,“我们从小熟读各类诗书教籍,难道就因为这所谓的薄面而完全抛弃多年的教化么?” “那若是他根本就没有受过教化呢?” 闻言楼兰顿住,回头看向她,狭长的凤眸在月色里慢慢悠悠的晃荡,像极了月色深谷里静静蜿蜒的一湾水泊。 她微微一笑,再接再厉:“若是他年少被父母弃养,在江湖颠沛流离的长大,平日里只能偷鸡摸狗的苟且长大,压根就不知这世间还有四书五经这种东西呢?” “若是他终日周旋在危险之中,稍有不慎便会落得粉身碎骨,身首异处的时刻,所以不得不阿谀奉承,处处算计呢?” “若是他即便身居高位,身边没有可信之人,满心苦衷也无法对外言明呢?” “你告诉我,”她看着楼兰,眸光清冷,“这样的他,还能如何呢?” “罔顾对错。”楼兰看着她,定定反问,“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这下轮到她无话可说了。 两人目目相对,谁也不肯先低头妥协,还是她最先败在了她过于明亮清澈的目光下,不愿再与她争执这些话题,便苦笑一声道:“你总是伶牙俐齿,让人无话可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楼兰的声音在这冷清的夜色里被水声晕染开,“实话虽然刺耳,却也刻骨,自然无人能反驳。” 她愣了一愣,便是敛眼温笑,不做答复。 在此时此地,她一向很少能反驳此人,既是不能,亦是不愿。 因为,她早知这个人就并非蛊惑人心的妖女,也的的确确是受了许多委屈。 一向高傲自持的大小姐受了委屈后不便解释,不好自辩,只能在这荒野之地同一个外人诉委屈,她当然就要多多包容一些。 纵使她也说不出理由,拿不出证据,但她就是知道这个人绝非是那般腌臜不堪的东西。 许是今晚的月色明亮,许是今晚的气氛良好,两人不约而同的避开了这个过于复杂的话题,断断续续的说起了旁话打发时日。 “那你打算今后怎办?”她问,“你嫌弃那牢狱环境差,住着不舒坦,难道你后面夜夜跑来这里待着?”这夜夜风餐露宿的,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如何能受得起这苦楚。 “来这陪你也没什么不好。”楼兰无谓的耸了耸肩,“反正这黑木崖的人大多无趣的很,能让我顺心合意的实在太少。” 听罢,她的目光闪了闪,便故意打趣道:“你这眼界倒是高的很,黑木崖少说也有几千人,能入你法眼的竟才寥寥。” “不是寥寥。”楼兰并没有听出她的暗意,扭头正视她,郑肯纠正道,“是只你一人。” 她听后一怔,又故作无谓的笑:“哦?只我一人?” “只你一人。”说着,楼兰定定点头,愈发端重,“或者说,这世上只你一人是最特殊的。” 虽说楼兰满目的认真之色,证明所言非虚,可她听完却偏偏是笑了。 好听话她平日就听得不少,这话虽要比那些日复一日的陈词滥调多了几分情真意切,可比之某人的金口舌莲,每日都能说出花来的新鲜劲,反倒还差了两分成色。 可是转念一想,这人素日一副矜持自傲的模样,待人不善,态度嚣张,此刻竟会顺势说软话讨好与她,似乎也与她嘴里无趣的尔等凡人相差无几,肤浅又世俗,却还是可爱的紧。 身边的红纱女子抬袖掩笑,眉眼弯弯,好不动人。 “年纪不大,倒是生的玲珑心蜜罐嘴,会说的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不料楼兰的神色显得几分奇怪,郑色反驳道:“我不会说甜言蜜语。”透亮的眼珠斜斜看来,“你喜欢听?” 听她义正言辞的反驳后,红纱女子先是一愣,随即愉快的眯起眼:“我想没人会不喜欢听好听的。” “哦。”楼兰无谓的眨眨眼,“我身边倒是有个惯会说甜言蜜语的,你若喜欢,我后面把她叫来独独说给你听。” 她光是想到那个场景都觉古怪的可笑,便道:“这特意命人说出口的甜言蜜语,难免别扭的很。” “这丫头天性就爱说这些,平日对着我都能说个不停,直说的我不胜其扰。”楼兰没听出她话里的婉拒,一时兴趣上来就开始自顾自说,瞧着活泼的很,压根没了之前一丝半缕的委屈色。 楼兰盯着她,眼波流转:“若是遇到了你,她怕是想说的就更多了,我都担心你会怕着她呢。” “哦?”她终是有了些兴趣,“我已是很久没有遇见过让我怕的人呢,倒是想要瞧瞧一个黄毛小丫头能让我怕到什么地步。” 活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谁能凭着一张空口白牙教她害怕的,难免让她生了几分好胜之意。 对面的楼兰郑肯颔首:“若你心想,我自会让你满足这个心愿。” 随着对面字字轻淡的话语落下,迎面送来的山谷夜风恰巧拂过她脸上的薄薄白纱,掀起一个小小的口子,露出她嘴角错愕的弧度。 其实她也就是随口一语,哪里真会和一个小丫头多生计较,偏楼兰却是个听不出实话的傻姑娘,竟还把她的话当了真,言凿咄咄的应答下来。 这人之前分明还是对谁都高高在上,一个眼神就叫人神魂颠倒,把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令人生气,这时对她却是天真的近乎赤忱,教人难免心怜。 她失笑,脱口道:“看不出,你竟还是个纵容他人的好性子呢。” 还有之前信誓旦旦答予的那事也是这般,明明平日里瞧着就是高傲任性的大小姐呢,想不出还有这贴心的一面。 楼兰顿了一顿,微微偏首,疑惑反问:“是么?我纵容你了么?” 她不禁莞尔:“我想什么,你便应我什么,这还不是纵容?” “这样啊。”楼兰若有所思,呢喃自语,“原来这便是纵容了,确也不难啊。” 她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刚要说话,又听她低声开了口。 “我喜欢纵容你。” 她一惊,不能及时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我喜欢纵容你。”对面的女子睁着一双漂亮凤目再次强调。 她说着这话时眼底几乎生出了光,处处五官皆是勾人的好艳色,可她的眼底却干净的如月下细河,山涧清风。 “我之前从没有纵容过别人,我也没有尝过喜怒悲欢的滋味,所以我格外喜欢这种纵容的感觉。” 说完,对面的女子竟是笑颜如花,满色动人。 印象之中,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人笑的这般灿烈,这般真诚,堪比月下昙花,闭时独立众生,开时炽烈夺目。 随即,她又听到这人轻声细语的说出了一句让人倍觉心酸的话语。 “这种纵容的滋味,能让我觉得,我是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人。” 下一刻,这人忽就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触感柔软如无骨,又倍感温暖,竟是烫的她一瑟缩。 无意之间还摸到了她的细白手腕,只是稍稍一探,就能摸到几乎可算是空无一物的经脉里静静流淌着的一股若有若无的纯净劲气。 红纱女子的眼眸微闪,眼瞳深处晦暗不明。 面前的楼兰并未察觉到她微末的异常,只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双眸紧盯着她,轻声一字字的说道。 “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若说此生我最幸运,做的最好的决定,”她握着她的手,忽是偏首莞尔。 “也许,便是离家见到了你。” 其实她早就听惯了有人时常粘腻在她耳边层出不穷的爱语,远比之更加露骨羞人,可无论哪一句都远远不及她话里的满满赤忱与真切欢喜。 两人在银银月色中目目相对,眼中荡着她的眼,手中握着她的手,很少与外人亲密接触的她脸颊不禁透起微微的红色,一度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她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漫长时日的煎熬里逐渐消耗了气力,却又在这一刻奇异的沸腾起来。 过后,她没有再挣扎,只是红着脸,垂了眼,由她把自己的手紧紧握在炙热的手心里。 这夜的月色果真温柔,令人难以自持的心软似水,不禁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