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为母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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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君旭随京兆尹去了衙门,他英姿凛然,比那京兆尹更像青天老爷,进门就气势汹汹道:“快传雪里蕻那混账出来和我对质!” 京兆尹呵呵一笑,语气绵里藏针:“雪将军昨夜受辱,呃……遇袭,如今身体和精神都不大好,尚不能见人。” “既如此,你叫我来一趟作什么?”贺君旭脸色不悦。 他长相凶鸷,稍皱皱眉便带来巨大的威压。京兆尹讪笑着后退几步,走到官椅上坐下,与他保持了距离。 “雪将军已将证据提交本官,”京兆尹拿出一块玉牌向他展示,“这是雪将军从那狂徒身上拽下来的一块玉牌。” 玉令牌是王公贵族间流行的一种随身信物,作为其身份的象征。虽没有官方效力,但私底下亲信们都默认是见之如见其人。 这块玉牌由黑青玉制成,约巴掌大小,通体玄黑透亮如墨,上面以小篆阴刻着八字: 平安侯府 世子靖和 贺君旭一时没有说话。京兆尹见他沉默,气势便猛然上涨。他挺直了腰,问:“这是贺将军你的玉牌,对吧?” 贺君旭摇头,从腰间拿出佩戴着的玉牌,“这才是我的。” 那同样是一块上好的黑青玉,正面刻的是“平安侯府 豫州贺氏”八字,背面则刻着家训“当仁不让 百折不移”。 这是贺家家主代代相传的信物。 “本官已传召过为你们贺家雕刻玉牌的工匠,他指认出雪将军拽下的这一块玉牌乃是你尚为世子时的信物。”京兆尹摸着下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一个人可以同时佩戴两块玉呢?当然只是一种猜测,不一定对。” 贺君旭被他的阴阳怪气的话堵得无言以对,只好转而仔细端详京兆尹手上那块玉,试图找出些端倪。 半晌,他终于皱了眉。 “它确实极像我旧时用过的玉牌,”贺君旭道,“但那玉牌早已丢失了。” 京兆尹挑了挑眉,“哦?你丢了,然后它便出现在雪将军的手里,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七年前就丢了!”贺君旭没好气道。 “可有人作证?” 贺君旭一时失语。 玉牌丢失时,正值贺君旭父亲重病,且边境战事一触即发,他每日不是忙着军机要事,就是忙着求医问药,哪里抽得出空来找?何况他那时从病榻上的父亲手上接了家主的令牌,也不再需要原来作世子时的信物了。于是没多久,他连自己玉牌丢了这事都忘了,自然也没有和旁人说起。 京兆尹摇摇头,“贺将军,你说的话,全都无凭无据,这可叫本官如何相信你呢?这样吧,你要不说说昨夜雪将军遇袭时,你究竟在何处作何事?” 贺君旭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自然不能说他在楚颐处的荒唐事,只得撒了谎:“我自宫宴回府后便回房歇息了。” “回府歇息?” “对。” 京兆尹身体放松下来,闲适地靠在官椅椅背上,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昨日宫宴里,几位武将喝得不过瘾,结束后便相约在点绛楼再喝一轮,白小公爷便托书童来贺府找你,据书童所言,你昨夜可不在自己房中。贺将军,你若真的问心无愧,何以要说谎?” 昨夜在贺君旭院中值夜的侍从是庾让,然而今早保定府发生了一宗官银失窃的案子,庾让天没亮便随严燚一同外出追查,至今未归,自然也未能禀告有人在夜里找过自己喝酒。 这位京兆尹曾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确实,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贺君旭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阴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贺君旭被扣留在京兆府之后,整个贺家当天都睡不着觉。 “那个雪里蕻,之前还以为他是好汉,我算是看错他了!” 贺茹意在自己院子里气势汹汹地为自己侄儿喊冤:“君儿是平定天下的名将,又承了侯爵,皇上都想把女儿嫁给他,他能看得上雪里蕻那个大粗老爷们?” 程姑爷连连应声:“对,男人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可是……”他们的儿媳裴氏心直口快,马上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小叔快而立之年了也不娶妻,他前半生又一直和军营的汉子在战场同生共死,没准就是有断袖之癖呢?” 贺茹意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不能够吧?” 程姑爷见她的脸吓得一时红一时白,连忙给她顺气:“不管男风北风,君儿是磊落之人,肯定不会做这等事情。” 贺茹意反应过来:“对对对!” “可是……”裴氏一边思考一边说,“小叔子喝醉了酒,说不定就一时糊涂了呢?” 贺茹意又愣住了,扯着程姑爷的袖子求助。 程姑爷磕磕绊绊道:“就,就算是糊涂,也肯定是被雪里蕻那个狐狸精勾引的!” 裴氏继续刨根问底:“可是哪有这么彪悍的狐狸精啊?” “哎呀你可别再可是了!”程姑爷连忙使眼色让儿子把裴氏拉走,“咱们正当着管家,赶紧好好想想怎么把君儿弄出来才是正经!” 贺茹意的儿子将媳妇牵到一旁,提议道:“那个京兆尹蔡大人是白老公爷的门生,我们出点银子,请他出面去疏通疏通关系,再给雪里蕻一点钱,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大家都觉得这法子可以一试,程姑爷捋了捋须,踯躅道:“只是……我们拿不出钱来啊。” 如果一定要钱,贺府当然还有不少家底。除了各院的体己外,大部分是田契地契和食邑上交的粮食布匹,粮食布匹一时卖不出大价钱,商铺田地要卖的话又必定瞒不住府中众人,唯一能用的便是库房的银子。 贺家还未分家,按理这笔钱也确实应从库房公账上出,然而贺茹意先前挪用公款收购馥骨枝,又将钱赔了个清光,现在他们处理日常开支尚且捉襟见肘,如何有钱疏通关系? 裴氏建议:“那位象蛇好歹也是小叔名义上的母亲,咱们得从他手上撬出一笔钱来!” “他?君儿被捕,估计他现在在房里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程姑爷冷冷说道,“他向来爱倒贴娘家,到时又借口说把体己都给了他哥还赌债,咱们谁也奈何不了。” “若太夫人出面,我不信他真敢不拿钱!”裴氏蛮横道。 “闹大了,只怕那象蛇把我们亏了八千两的事情供出来,”贺茹意儿子摇摇头,“依我看,如今咱们要钱,唯有从那个要为儿子脱罪的孔老爷那里了。” 他说完,一家人的目光都聚到贺茹意身上。为孔老爷的儿子找关系这宗生意,大家本都有意以此筹钱周转,只是贺茹意一直纠结,才悬而未决。 贺茹意脸色晦暗不明,半晌,她沉声说道:“大哥去世前,我在他病床前发过誓,要待君儿如己出。如今君儿遇劫,好……老娘豁出去了!” 她说完,便径直回了房,一夜紧闭着门谁也不见。 翌日,楚颐一早便咳嗽着向贺太夫人请安,他昨夜笑得一晚上睡不着,顶着两只黑眼圈正好装柔弱,一边假惺惺地为贺君旭之事忧虑,一边又果然说起自己大哥欠下巨额赌债的事情来。 不多时,贺茹意也来请安了。 侍女引着她到了房门口,今日这姑奶奶穿得简素,一直背着手行走。 直到跨过内屋门槛后,她竟朝着贺太夫人直直跪下,手从背后拿出一根荆条捧在胸前,以膝盖磨地前行。 贺太夫人昨夜没睡好,本来正托腮倚在案几上,见状坐直了身:“茹儿,你又闯什么祸了?” 贺茹意说道:“母亲,君儿被案件牵涉其中,咱们得拿银子替他疏通疏通关系,不能让他受委屈。” “就这事?”贺太夫人饱经风霜的眼垂下看着她,徐徐道,“我老了,你如今拿着管家钥匙,你作主吧。” 贺茹意低下头,把牙一咬:“女儿,女儿拿不出来!” 贺太夫人困惑:“此话是什么意思,库房不是还有钱么?” 贺茹意攥紧荆条,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挪用公款行商,又赔光了的事和盘供出,最后求道:“女儿不孝,如今要打要罚都由母亲作主,只求母亲先从体己中借一点银子,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她说完,房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贺茹意竟敢当众坦承一切,饶是楚颐也禁不住愣了,他布下的棋很少会出现变数,贺家……一家子都是不走寻常路的莽人。 贺太夫人久久没有说话,她原来是个热心健谈的老太太,长得慈祥,脸上还总是乐呵呵的,贺府内外都真心实意地觉得她像个寿星。但如今老寿星话也不说了,嘴巴也不笑了,气氛便一下子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楚颐顾虑贺太夫人会气背过去,一直用余光打量她的脸色。熟料这年逾古稀的老太太脸上竟如古井无波,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贺茹意纵使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现在也心里发毛,她递出手上的荆条,诚心实意道:“娘,女儿犯了错,今日但凭家法处置。” 贺太夫人终于开了口,她对贺茹意道:“你小时候,我对你疏于管教,这也是我的错。从今天起,我会在香阁斋戒焚香,闭门思过一年。” 贺茹意一听就慌了,急急道:“香阁闷不透风,您的身子怎能承受得住?” 按贺家的家规,在香阁思过是要长跪的,贺太夫人一副老骨头,要是真去了,莫说一年,恐怕没几天就得倒下。 楚颐算是知道这一家莽人是怎么长出来的了,合着从这老太君开始自上而下,一家子都彪悍得很。 老太太毕竟是楚颐的靠山,楚颐自然不能看着这老太太真的自寻死路,开口劝道:“娘,家中接连出事,您不能再出事了,不如先想法子渡过难关。” “对对对,”贺茹意点头如捣蒜,“是我错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就打我板子吧,千万别糟践自己!” 贺太夫人看她一眼,道:“打你?你一身的皮比牛还厚,打你有何用,你能长记性么?” “娘!”程姑爷从人群中急急钻出来,哐的一声重重跪在贺茹意旁边:“娘,我身为茹意的夫君,她犯了错,我责无旁贷。我是细皮嫩肉,您打我,我一定长记性了!” 话音刚落,贺茹意的儿子也跪下了:“父亲年迈,祖母,请让我代父受戒!” 楚颐看着眼前几个人跪成一团,眼神不禁闪过一丝嘲弄。 围观的仆人堆里,林嬷嬷悄声说道:“这么一闹,老太太肯定不舍得罚了。” 白鹤摇摇头,轻声回她:“嬷嬷,您是楚家来的,不清楚。太夫人当家的时候,贺家从来没有法不责众的道理。” 果然,不出片刻,贺太夫人便命懂武功的白鹭白鹤二人拿着荆条,将几人打得屁滚尿流。 程姑爷熬了二十几下荆笞后率先晕倒,被几位家丁抬了出去。贺茹意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撑得住,边被打边说道:“娘,我犯了错,被打也毫无怨言,只是今天终究要先把君儿的事解决了!” 贺太夫人哼了一声,板着脸让白鹤先停手:“你要怎么解决?” 贺茹意扶着老腰,说道:“我们商量过,拿一千两银子到京兆府中替他疏通疏通关系,再拿一千两安抚安抚雪里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贺太夫人思忖须臾,叹道:“我的体己里倒还有些银子,只是你行事冒失,叫我怎么放心把解救君儿之事交予你?” 楚颐看贺茹意一家被揍了半天,心情大好,又听见有二千两银子,顿时心里活络起来。 那个京兆尹他知道,乃是光王一派的人。贺君旭如今是皇上钦点的太子太傅,自然是光王的眼中钉肉中刺,拿钱去贿赂他定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雪里蕻是条疯狗,疯狗又哪里认得人间的钱财,给了他也不要。 如此一合计,这事若是交给他办,整整二千两,他全都可以私吞。 楚颐立即拿出了为母则刚的作派,挺身而出:“娘,楚颐愿意为此奔走一趟。” 贺太夫人还没说话,贺茹意便马上叫了起来:“不行!他是后来嫁入的续弦,他会为君儿的事上心才怪!” 楚颐孱弱地咳了几下,神色却坚毅:“君儿虽然不是我亲生,但我既然过了门,自然对他……视如己出,如今他有难,我岂可袖手旁观?” 贺太夫人老迈的双眼看向他,一边为他拍背顺气,一边心疼道:“颐儿,你这几年为了家中琐事熬坏了身子,如今还病着,我真怕你……” “娘你别信他!”贺茹意打断道,“这个人精打细算,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中饱私囊?” “你给我闭嘴,”贺太夫人厉声斥道,“事到如今,你竟还分不清忠奸贤良!白鹤,打,继续打!” 贺茹意被打得连连嚎叫,却还是固执地劝阻:“娘,你别信他……啊!他就是个……市侩奸商啊啊啊!” “小姑,我如今只想救出君儿……”楚颐楚楚可怜道,“我怎会贪图那些营营小利?” 贺太夫人听得眼红了一圈,似是为贺茹意这不肖骨肉而心痛,又似是为楚颐这儿媳的情义而动容。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们贺家,家门不幸,又家门有幸啊……” 楚颐看见这七旬老人落拓沧桑的模样,心里罕见地有一丝心虚,却还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母亲,您就相信我吧。” 贺太夫人点点头,泪终于落下:“颐儿,娘一直知道你是真心想救出君儿的,此事,此事就麻烦你了。” 贺茹意很不满,顶着一身伤痛继续倔强发言:“就算是交给他,我也要跟着他一起去,我监督他怎么用那二千两疏通关系!” “谁说我要用二千两疏通关系?”贺太夫人抹了抹泪,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贺茹意。 “啊?”贺茹意傻眼了,“不是要疏通关系吗?” “那是你的法子,但如今我作主了,便不是这法子。”贺太夫人一身浩然正气,坦坦荡荡说道:“他若没做,自然无罪释放,我何需疏通关系?他若做了,这孽子便不配为贺家人,如何值得我为他疏通?当务之急,是查出真相。” “这……”贺茹意一下愣住了,说不话来。 她娘说得也很对,她一时无法反驳。但问题是…… 那她今天岂不是白挨打了? 楚颐也愣住了,他辛苦演了半天,还当了出头鸟要去捞贺君旭,结果那二千两银子就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