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少卿
回去的路上，男孩并不嫌弃苏冠容身上满是人市里带着的臭味，一路都牵着他的手。 男孩的手并不像同龄人那般温热，反而带着早春时节的微寒，加上从未有过任何劳作，触之更是如官窑烧制的上等瓷器般细腻。苏冠容低头紧跟在对方身后，他自己就是寡言的性子，没曾想对方和他一样，于是这一路上三人皆是无言。 一直到了客栈，管事立刻吩咐店小二送上几桶热水来，顿了顿，又看了看苏冠容从破布麻衣下露出的干瘦的手腕，多嘱咐了一句：“再准备些粥水小菜，一道送来。” 小二应了，连忙去厨房准备热水。这儿毕竟是城中数得上号的客栈，厨房自然是常备着热水以供客人随时取用，不多久小二便拎着两桶热水敲响了房门。 许是因为作为主子的男孩年龄不大，为了方便随时照顾他，主仆二人只要了一间房，但是房间很大，还摆着一张卧榻，榻脚处整齐的叠着衣物和被子，想来正是给管事睡的。房间另一侧是浴桶，洗浴时才用屏风隔开。 小二照着管事的吩咐把热水都倒进浴桶里，又细心的试了试温度，确保万无一失后才躬身离开。 管事领着苏冠容走到冒着水汽的浴桶旁，顺手将屏风拉起，压低了声音道：“你先把身上洗干净了，等会我再告诉你要如何伺候少爷。” 苏冠容点了点头，把身上的粗布麻衣脱了下来。他身上实在太脏，直接进去浴桶只会污了这桶干净的水，所以他先在外面用毛巾沾着水把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连胰子也打了三四遍，直到能搓干净的地方都搓干净了，他才进到浴桶里。 温热的水一下子把他身体包裹住，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身体完全沉不下去，两条细的可怜的腿被水托着浮在上面，要不是管事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他，恐怕他整个人都要倒栽进去了。 “小心些，少爷不喜喧闹。”管事又叮嘱了一遍，但还是细心的把苏冠容的手扶在浴桶边，这才拉起屏风，去房间另一头跟他那位少爷回禀去了。 那二人声音压得极低，且多是管事在说话，偶尔才能听到少爷应上一声。 又过了会，小二把清粥小菜送了上来，管事便去叫苏冠容过来吃饭。 因为没曾想到会选一个年虽不大的孩子回来，管事自然是没有备他的衣服的，他原是想去叫小二再临时买一套回来，却被少爷制止了，从自己那儿拿了一套衣服出来给他。 管事虽然觉得不妥，但终究没有违背自家少爷的意愿，拿着那套衣服给苏冠容穿上了。按照契约上所写，二人年纪相差并不大，少爷今年十二，苏冠容也才十岁多，不过对比自幼锦衣玉食的少爷，苏冠容实在太瘦，那套衣服在他穿来也有些松松垮垮的，但聊胜于无，总不能再让他穿回那套脏得不像话的粗布麻衣。 待换好衣服出来，桌上的粥水也凉到了适口的温度，少爷此刻正坐在桌边，见他出来后便把碗筷推了过去，示意他先坐下来吃饭。 既然买他的主子这般吩咐，作为下人的苏冠容自然也没有推却的道理，于是大方的坐在少爷对面，拿起碗筷慢慢吃了起来。 他这几年来从未吃过饱饭，胃口自然也被饿小了太多，那一碗粥下肚他便吃不下了。 见他放下碗筷，少爷这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早前从契约上看过苏冠容的名字，理应是知道的，但此刻却只想听面前的男孩自己说出来。 “苏冠容。” “我叫虞少卿。”虽说从人牙子那儿得知了苏冠容被父亲卖出来的经历，也猜到他未必识字，虞少卿却还是伸手在桌上一笔一划的把自己名字写了出来。 听闻这个名字，又看到对方在桌面上写出的字，苏冠容猛地一抬头，十年来都如古井般毫无波动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可称为惊讶的表情。 “虞……少卿？”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虞少卿以为他没听明白，便又点了点头。 苏冠容很快收回惊讶的目光，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是来做系统的攻略任务的了。 他在此之前其实在各个小世界轮回了成百上千次，每次都说是做任务，但因为他本身过低的存在感导致他的那些任务其实基本没有完成过。甚至用更夸张一点的说法，那就是他的存在基本上就只是一个背景板，如果把他所需要进行任务攻略的对象的一生用五十万字进行描述的话，苏冠容的存在大约只有一句简短的不能再简短的话。 这种只能说是眼角余光一扫而过的存在感加上没法绑定的系统，苏冠容把这么多次的轮回只当做放空自我的休息，做什么也没关系，做什么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他。 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他只是随便翻了翻系统给他的攻略对象的资料，记住了名字和几个关键字，剩下的便再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一回他竟被攻略对象主动接近了。 苏冠容心中的惊讶可谓相当明显，但他很快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细细打量了面前的虞少卿后，终于从脑子里挖出关于他的几个关键词。 陪伴、依靠、相互扶持……以及背叛。 虽说不知道具体要如何发展下去，但按照他的理解，现在的虞少卿将他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下来，然后就该是两个年龄一致的小朋友一起生活一起成长，最后自己背叛对方并在对方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疤的故事。 嗯……也不是不行，试试看吧。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攻略对象，那苏冠容也不好再像以前那样浑水摸鱼了，他眉尾微微压下，露出几分可怜的模样。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要叫你虞少爷了？” 虞少卿一愣，很快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无需如此。平日里叫我少卿即可。” 管事在旁边闻言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道：“少爷，规矩不可乱。”自己是侍奉虞家几十年的管事，就算现在虞家没落，这主仆的身份可不能也没落了。 虞少卿却道：“无妨，虞家已不在了，沈叔也无需叫我少爷。” 沈管事却跪了下来，情绪有些激动：“我当初病重，是老爷将我带回府中照顾，后来又留我在府中做事。现在虞家虽已没落，可我心中却还是将少爷当做主子，也合该如此。” 他提及虞家没落一事时，虞少卿眉眼一沉，似有暗涌翻滚，但他很快将其压制下来，起身扶起沈管事：“当初匪徒杀进虞家，是你拼死救了我，已经是报了我爹对你的一命之恩了。” 似是想起那一夜的血腥场景，沈管事不禁流出了眼泪，他受了虞家老爷的恩惠，加上自虞少卿出生以来便一直照顾他，心中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那一夜城外的匪徒不知为何冲进虞府，见人就杀，也是他被老爷恳求，趁乱把虞少卿从床上抱走，又在井里躲了两天两夜，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离开虞家之后，二人便想着报仇，但他们一老一少，对着城外凶悍强壮的匪徒根本无从下手，后来还是街边偶遇一个算命的游方术士给他们指了一条路。 虞家被杀并非抢匪偶然所为，而是生意上的对家和官府中人勾结，而当今世上，唯一能对付他们的，便只有修道之人。 修道之士不理凡尘俗事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甚至许多仙门至今从不在世人面前显露真身，连其宗门名号也无从得知。但若能入了仙门，习得那至高无上的仙家功法，那这些凡尘俗子自然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届时若想报仇，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沈管事却觉得难以置信，他们心中的修道之人不问世事，一心向道，又怎么会收这样一个为了报仇才修道的人呢。 那游方术士却道：“‘道’在心中，你心所向，便是你的‘道’。换句话说，‘道’也是执念，有人执念渡劫飞升，也有人执念为家人报仇，二者并不冲突，最多就是报完仇继续修炼罢了，也算了却一桩尘缘。更何况你家这位少爷是千年难遇的修道奇才，若能入道，不出十年能有所成就，所以就算他说自己是要报仇，人家看在他的根骨资质上，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沈管事被他一番话几乎说服了，正欲开口要继续问时，却听那人话锋一转。 “但是。” 那戴着幕篱的游方术士似是看破沈管事心中所想，已先一步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他若是入了仙门，你们二人的尘缘便断了，往后也不会再续了。” …… 回忆戛然而止，在与那游方术士离开时对方的话却一直烙在二人心中，沈管事于是便决意要替虞少卿寻一位能照顾他的人来，二人这才进了那处人市，将苏冠容买了下来。 当然，苏冠容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从二人只言片语中也感受到他们情绪波动，于是也不做声，直到他们平静下来。 沈管事已经把脸上的泪都擦干了，转过头来对着苏冠容再三叮嘱：“你是少爷买回来的人，从此以后，一切都要以少爷的意愿为中心，少爷既然让你不用称他为少爷，那你便听他的话，明白吗？” 苏冠容点了点头，默默把最后一个“背叛”的关键字压在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