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子
次日一早，负责全家人早餐的大姐第一个醒来，她穿好衣服走进厨房，半个身子探进米缸里把留在底层的米舀出来。有些实在用勺子弄不出来的，她便只好用手一粒粒的去捏出来放到锅里。 昨日剩下的兔肉还没吃完，兔子皮则被剥了放在旁边等着处理好了去镇上卖钱。这种仅有两个拳头大的兔子根本没多少皮，卖也只能卖几个铜板，但是聊胜于无，哪怕能换些米糠回来也好。 灶台上的锅里咕嘟嘟的煮着粥，大姐趁着这段空隙去村中唯一一口还能出水的井里去取水。她只有十七岁，但村中劳累的生活已经让她的脸上又黑又干，唯有一双眼睛还闪着微微的光。 刚把水桶提起来，她就听到一旁有人走了过来，抬头一看，竟是自己十岁的弟弟，苏冠容。 男孩一如既往的沉默的站在她身边，伸手去拿放在另一边的木桶。 大姐连忙去拦他：“时间还早，你再去休息会，今日还要去山上干活呢。” 苏冠容却摇了摇头，依旧将木桶拎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取水。” 大姐拗不过他，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性格孤僻沉默，十分古怪，但又极有主见，自己拦他也没什么用。况且有人一道去，她就能取两桶水回来，省的等会再跑一趟。 二人于是往水井那儿走去，鉴于二人性格，一路上也没人主动开口说话。 到了井边，前面排着两个人，他们并不客气，也不懂谦让，一点点的从井底刮出满满的一桶水来，这才满意的离开。 姐弟俩也没说什么，村子里每个人都是如此拼尽全力的从这口快要干枯的水井里榨出最后一点用以度日的资源。 依照以往的经验，大姐原以为等井里的水再度补上来还要时间，可今日竟异常的走运，两人没多久就接满了两桶水。于是二人立刻打道回府，大姐是习惯了的，单手拎起装的满满的水桶也不累，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但苏冠容却还是太瘦小了，他两只手用力提着这几乎有他半人高的水桶，走两步便是一晃悠，水桶里的水也往外面撒了些。 大姐心疼这些浪费的水，也拒绝了苏冠容的帮忙，挽起袖子一手一个，将两个水桶拎了起来往家里走去。原是来帮忙的苏冠容这会儿倒有些尴尬了，手足无措的跟在后面，神情少见的有些沮丧。 等到了家里，他已恢复了向来的表情，趁着大姐把打来的水倒进家中蓄水的缸子时，突然道：“母亲若是再让你嫁给邻村的那个人，你就答应下来。” 大姐刚把水倒好，正抓着衣袖擦拭额头沁出的汗时，突然听到身后的男孩这么一说，有些好笑又无奈的回过头来：“她怎么来找你当说客了？” 苏冠容摇了摇头，他曾见过邻村那个男子，又听到对方生辰八字，所以替大姐和他算过一卦。二人命数相合，如果真的能在一起，虽然一开始过的还是辛苦，但相互依扶之下日子会慢慢好起来，也能白头偕老。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他，但他人很好，也靠得住。” 这话是实话，少见的发自肺腑。 大姐见他神情难得的严肃，先是一愣，又移开目光：“这事儿你别管那么多，我自有打算。” 苏冠容心知她还挂念那个骗子，可他也不能多说，他不能干涉他人的命数，即便这个人只是万千红尘中最普通寻常的一个人。 他抿了抿唇，也不再劝了，扭头往厨房走去，开始帮忙收拾。 没多久，家里其他人也起了，桌上摆着昨夜剩下的菜，弟弟一上桌就抓着筷子戳向其中最大的一块兔肉，却在中途被母亲拦住。她朝弟弟使了个眼色，夹起兔肉放到苏冠容碗里，笑容殷切。 “今日你跟你爹一道去镇上卖柴火，多吃点。” 苏冠容昨晚已听到二人的谈话，知道他们实际上是要去镇上把自己卖了。但他并不说破，也不会说破，埋头夹着那块兔肉放进嘴里。 兔肉又柴又瘦，而且因为没有处理好所以还带着腥味。 母亲难得对他笑脸相迎：“够吗，还要再吃一点吗？”对于这个能给自己换来三两银子的男孩，她终于舍得在最后的时刻分给他一点毫无意义的关爱。 苏冠容摇了摇头：“够了。”他向来吃的不多，一块兔肉半碗粥，已经足够了。 母亲也不再劝，将剩下的肉又夹到自己儿子碗里，同时给大姐二哥吩咐起今天的任务，他们两人一一应了。 吃过早饭，父亲便带着苏冠容出门了。临走之前大姐把他叫住，从怀里掏出一小把树果，这是昨日属于她的那份，她没舍得吃，现在全给了面前这个弟弟。 “路上要是饿了，就吃点这个填一填。”大姐嘱咐道。 苏冠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树果，咬了咬唇，终是下定了决心，拉住了大姐，贴近她耳朵，把话又说了一遍。 “邻村的那个人，你千万不要错过他。” 大姐听到这事儿便觉得烦了，眉头一拧刚要发火，侧头却看到男孩的眼睛，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愣住了，下意识的点点头：“好。” 苏冠容终于放心了，他将树果放进怀里，最后朝门口送行的几人看了一眼，慢慢收回视线。 这一走，想必他与这俗世红尘也就彻底断了。 …… 从坪塘村走到白场镇光凭两条腿要走半天，以前村子里还没发旱灾的时候，二哥曾和父亲一起去过镇上。那时二人是搭的同村村民的牛车，也花了一个多时辰。 二哥还说过镇上是如何繁华热闹，街上人来人往，两边都是叫卖的小贩。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听的大姐和弟弟都十分激动，那一夜翻来覆去的不肯睡，央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讲。 但现在是灾年，镇上不少人都搬走避灾了。苏冠容跟着父亲走进镇子里，里面也和村子里一样是黄土漫天，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是关着门的，仅有几个开门店家也是门可罗雀。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早饭的稀粥早就消化干净，大姐给的野果也在路上吃完了。父亲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还有几枚铜板，是他临走前特意待着的。 “饿不饿，想吃点什么？”父亲弯下腰来，问道。 苏冠容沉默着摇摇头。 父亲知道他性格如此，便自己做了决定，指着前面一个开门的面馆道：“那就去吃碗面吧。” 说着，便拉着他的手往面馆走。 虽然是中午，但面馆生意依旧欠佳，老板拿着干抹布一遍又一遍的擦着桌子上的尘土，好不容易等来了两个客人，立刻迎了上去。 “二位，吃点什么？” 父亲看了眼挂在旁边的菜单，这家店的价格在旱灾以后已经是一降再降，但依旧显得他囊中羞涩。 “一碗阳春面。”顿了顿，他看向身边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男孩，似是下了决心般补了一句：“再加个荷包蛋，给两副碗筷。” 热腾腾的面条很快被送了上来，店家厚道，调汤底的时候还拿筷子夹了点猪油进去，用热水那么一冲，香味就飘了过来。 父亲把面和荷包蛋分成两份，多的那份自然是他的，少的那份则给了苏冠容。 “快点吃，吃完还有事要办。”语毕，便埋头吸溜起面条来。 他实在是饿了，大半碗面被他三两口吃了个干净，用猪油调的汤底也喝光了，临了还用舌头沿着碗边舔了一圈，直到一点荤腥都尝不出了才肯放手。 与他相比，苏冠容的吃相则斯文太多，细嚼慢咽的样子看的一旁的父亲都有些上火，但想到等会的买卖，他又压下心头的怒火，晃着腿在一旁嘬着牙花子等了起来。 小半碗的面，吃的再慢也终有结束的时候，苏冠容也不是靠这个来拖延时间，只是他太久没吃面条这样实在的东西，怕大口猛吃不消化。他把浸着汤汁的荷包蛋吃了，又把汤喝完了，这才终于放下了碗筷，静静的等着父亲带他去人贩子那里。 二人在镇上的小巷子里来回穿梭，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栋破旧的房子前，门外还有个长相凶悍的人守着。父亲让他在外面等一等，自己便进去了。 苏冠容跟那人四目相对了一会，明明对方才是身高体壮的那一方，却不知为何对着男孩漆黑而幽深的双眼有些发憷，竟把一边的凳子给他拉了过来。 苏冠容也不客气的坐下，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争论的声音。 “不是说好了三两银子的吗，怎么就二两了？” “你那小孩年龄大了，已经开始记事了，我还怕他路上跑了呢！就二两，你要卖不卖！” 门外的大汉朝身边的男孩看了一眼，忍不住道：“他是你爹？” 苏冠容点了点头：“这辈子的爹。” 大汉被他说得一脸茫然：“什么叫这辈子的爹？你还记得你上辈子的爹不成？” 苏冠容想了想，从回忆里把自己参加攻略以来的几百个转世的爹都回忆了一遍，最终定格在他真正的父亲身上。 黑衣，黑发，墨色双眼如深渊般不可见底，展开的双手则像牢笼般将他桎梏，无法逃离。 他慢慢道：“好像记得，又好像……不太记得了。” 大汉：“……” 正在这时，父亲也终于把二两银子的价格涨到了二两一钱，他把钱数了几遍后放进钱袋里，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不敢看门口的苏冠容一眼，只是埋头往前走。 大汉原已经伸手要去抓苏冠容的手边防止他跟过去了，但和他所见到的无数小孩不同，身边的孩子没有起身追去，也没有哭闹叫喊，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直到带他过来的父亲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