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郑良生疑虑未消,又见孟固摇了摇头,朝他说道:“这灵境是我兄长所设,许是其内有些梦魇之术,这不打紧,你还是先随我来!” 郑良生拉住他手,疑声问道:“少君,你还未同我说为何要带我来此?” 孟固这才止了动作,面上露出纠葛之色,比手指了指他小腹,这才将心中推测说与他听。郑良生听罢却是敛眉不语,反向孟固问道:“既说内丹是修为所在,那蛇妖又为何要赠予我?况且……” 他以手覆着小腹,只觉那处微微发热,却也并无其他异样,又道:“况且我并无不适,会不会……那蛇妖本就无心害我?” 他话音刚落,便觉身子一轻,竟叫孟固伸手揽过,整个圈在怀中。他二人都还是裸裎相对,郑良生微一动作,便觉后臀碰着根硬物,叫他面上一热、不敢细瞧。这时却听得孟固正声说道:“被妖物俯身,乃是伤魂夺魄之举,你现下或是无恙,但保不齐日后有损,况且这内丹之物,毕竟是妖兽修炼所得,非是常人所能接纳。良生,你少要心宽,还是随我去见见老道为好,我无有法子,但他本事大,定能助你!” 郑良生多次听孟固提起这位灵虚道人,知他于孟固有教养之恩,于是也颔首应道:“既来此处,的确该去拜会道长,只是不知灵虚仙人何在?” 孟固伸出手捏了捏他脸,撇嘴道:“你都未见他,何必这般恭维?老道不爱出门,只在积山之南修了间道馆,每日卯时起、戊时休,我二人现下去寻他,不是正正好?” 他二人在灵境中荒唐一夜,可听孟固之言,竟只过了瞬息时间,郑良生闻之惊奇,又想起适才梦中所见,动容直叹道:“凡间慕仙求道者多如过江之鲫,可论仙家法门,俗人如何能窥探毫厘?实是自不量力也。” 孟固却不解他慨叹,只变化咒法将二人收拾妥当,口中还关切问道:“我先前弄得急躁了些,你可还难受?” 郑良生微微摇头,又贴上他肩头轻声问道:“少君,都言神仙长命百岁、无虑快活,当真是如此吗?”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答你之问?”孟固抚着他后背,又道:“我兄长贯喜求仙问道,可我却觉无趣得很,想我在灵境中修炼之时,周遭无一活物,当真是难耐得很。这般的日子过上一遭便罢了,若要我年年岁岁皆是如此,该如何受得了?” “这般说来,少君还是觉着人间更好!”郑良生面色一喜。 他虽常怀感伤自艾之情,也知晓自己同孟固终究有别,但如今听了这人言辞,心内仍是欢喜,又暗自起誓道:人世间哪有完满之事?虽说于他而言数十年不过弹指一瞬,但他若肯与我相伴,我此生又有何憾?只盼百年以后他还能念起我来,不求他记得我的模样、名姓,只叫他忆起我时、仍愿会心一笑,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郑良生这般念道,又朝孟固抿嘴一笑,却听那人回道:“自然是人间热闹!你头回来灵境,许会新奇几天,但若长久以往,必会同我一般起思凡之心。我自化作人形后便一刻也呆不住了,好在兄长闭关,老道又不理事,我这才得以下山走上一遭。” 孟固朝他挑眉一笑,见郑良生伸手来理他衣衫,心中更是得意,不由暗嘲道:老道说得甚么情劫孽缘,我又不寻仙问道,怎会同兄长一般自取烦恼?我二人分明是佳偶天成,待到将良生腹内金丹取出,我自要抱着他好好逍遥一阵。 待思绪渐平,他才轻咳几声,朝郑良生说道:“积山就在灵境之南,眨眼便到了。你若还是害怕,便躲在我怀里,我给你捂着眼睛!” 他说罢还拍了拍胸脯,端的一副英武模样,可落在郑良生眼中却是可怜可爱。他不由想到梦中那只惧怕惊雷的幼狼,于是上前环住他腰身,口中柔声笑道:“有少君在此,我自是不怕,若是少君日后遇上心慌之事,亦可躲在良生怀中。” 他说罢还拍了拍孟固后背,以示安慰。 孟固虽不服气,但还是颔首应下,只环着郑良生细腰略施咒法,那人只觉一阵地转天旋,连忙闭着眼贴在孟固胸前,可旋即又被这人揽着腰放至地上。 他口中微喘,双眼还未睁开,便听孟固接道:“我的本事虽不如兄长和老道,但也强于世间妖兽,老道都说了,若我能静心修炼,保不齐比兄长还厉害!我可不会有甚么心慌之事。” 郑良生没想到他还念着这事,抬眼瞧见他神色认真,口中笑道:“少君当真厉害,我佩服得紧!” 孟固这才释然,又转身朝他一指,说道:“你瞧,那便是老道的道观。” 他二人已在一处山脚之下,郑良生顺着他手一看,却见此山与灵境中仙山相仿,却远不及其高耸。他忆起梦中所见,口上问询道:“少君,莫非令兄是以此山为托而制灵境?” 孟固颔首道:“正是,我兄长虽然本事大,但见识却少,他从前也同老道一般不爱出门,是以只能以积山为样。” 郑良生轻笑几声,又探头去瞧那道观。这山下种满了红花,他皆叫不出名字,而适才乱花迷眼、远眺未见,他现下再瞧,却见映山红花后只有一座小院,瞧着甚是破旧,不像是仙人居所。 他刚要出口询问,又听孟固双目一睁、面上喜道:“我瞧见他了,看来老道今日未曾歇息,我们也算来巧了。” 他说罢,便牵过郑良生右手往那小院走去,二人行了片刻,郑良生便觉周侧天色渐暗,可他转头望去,见身后依旧艳阳高照,便疑声问道:“少君,现下是几时了,怎的山脚这般阴暗?” 孟固仰头望了望天,回道:“该至戊时了,不过积山与他处不同,向来只有白昼、无有黑夜。只是老道做了多年凡人,还是惯喜夜幕为被,这才弄了几多乌云盖顶。” 他二人接着走了几步,果见天色愈发昏暗,至那道观门口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郑良生抬头一瞧,见那破旧道观上挂了两只红灯笼,远远一望,倒真似寻常人家,而不肖世外仙居。 他定睛一看,只见门外立着两根柱子,其上红漆斑驳,瞧着也有了些年头,上头好似刻了些字。郑良生瞧不真切,只好上前一步,在幢幢灯影下细辨一二,这才发现其上提了副对联,写的是—— 寻桃源觅桃源桃源何在, 访仙境观仙境仙境已非。 他目光一动,口中亦随之念了几遍,旋即抬头看去,却见门上并无横批,只有一块破木板挂在檐下、充作匾额,其上只写了三个大字:望月观。 “望月观、望月观……”郑良生低声念道,“此处无月、何以相望?” 只是他心内虽起波澜,身侧那人却是未有察觉,他还当是郑良生头回来此,有些疑惧,便捏了捏他手,说道:“老道虽是脾气古怪,也爱学凡间腐儒提些对联诗句,却不是尖酸之人,你不必忧心。” 说罢便在那门上狠拍几下,嘴上喊道:“老道、灵虚老道——” 他话音未落,门内便起一阵狂风,郑良生只听得门板劈啪作响,随即又叫孟固伸手一捞、护在怀中,待风息之时再探头一看,发觉他二人竟已到了院内。 孟固伸手理了理他散乱额发,又凑至他耳畔说道:“从门外至此,虽说看着只有几步之遥,实际却有百余里之途,乃是老道防人误入、专门设的,我适才忘记同你说了。” 郑良生今日所见远超从前,心内虽有讶异,却也只是颔首以应、不作多话,他以手回握,朝孟固忻然一笑。二人刚要走动,又听得院内传来一稚嫩童音:“少君既已下山,为何此时便归?” 郑良生抬头一望,只见院内站了位红衣女童,此人不过七八岁模样,头上还扎了两个髻子,生得粉雕玉琢、童稚可爱,偏偏面上无甚表情,她一手提着盏红灯笼,另一手却背在身后,端作一副老成模样。 郑良生心内疑道:我听适才之言刚然有力,竟是出自孩童之口?莫非、莫非她便是少君所言之人?我只当灵虚道人是位白发仙翁,却不料是个垂髫小儿,奇也、当真是奇也—— “老道,你都多大岁数了,怎的又做这幅打扮?也不觉羞臊!?” 灵虚抿嘴一笑、也不答话,反是微微抬手,眨眼间、只见遮天乌云尽皆散去,重又显出光亮来。孟固抬眼一看,又瘪嘴说道:“这会儿是白日了,你也不用再作这幅打扮了罢!” 郑良生不明其意,却见灵虚摇了摇头,口中轻责道:“呆狼休要多嘴,你自幼时便由我看顾长大,如今却还是这般乖戾难训,且不说下山一事,便是你身边这人——” 他转眼看向郑良生,语调仍是童稚,口中却叹道:“既是孽缘,又何必沾惹?” 孟固眉毛一耸,语气颇冲:“你这番说辞该与兄长说去,我问天不求、修为在己,又何必斩断情缘?这仙山灵境无趣得很,我入尘世一遭,才得一知心人,他既痴心与我,我亦心系与他,这便是世上一等一的快活事了,才不必学你们这般,孤凄一人,思凡偏不愿认、恋俗又作无心。” 他一番话说得郑良生心头直跳,一是喜他直诉爱意、二又怕他烦怒仙人,郑良生心头惴惴,只好望着灵虚急声劝道:“少君年幼直率,非要冲撞仙人,还望仙人勿怪。” 灵虚道人却是面色未变,他只抬手一摆,便化作了一位灰袍道人,此人五官平平、年貌尚轻,瞧着不过而立之岁,只是双眼却如古井无波,郑良生只瞧了一眼,便心生敬意、不敢再看。 “呆狼悟性有余、心境不足,终是难成大事,罢了,老道不欲与你多言,你此番所为何事,还不快快说来?” 孟固轻笑一声,似在嘲灵虚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言语上也未再冒犯,只是回道:“良生数年来被蛇妖附身,我先前已为他祛除妖邪,却不料那蛇妖颇为厉害,不仅从兄长的宝袋中逃脱,更盗走了灵犀玉,而且……他还在良生体内留下了一枚内丹。” 道人这才面色微动,他抬眼扫了扫郑良生小腹,突又蹙眉问道:“你二人做了何事?” 郑良生面色微红、低头闪躲,却听身侧那人直直回道:“自当是夫妻之事,老道为何多问?” “你——下山不过几日,便惹出这般事端!” 灵虚面有怒色,又言:“内丹乃是妖兽根基,它断不会无缘无故留于凡人体内,想来非是它无心带走,只是无力为之。” 他话音刚落,郑良生便觉手腕一痛,似叫人用力扯住,待他回过神来,已见腕处叫一拂尘缠住,这拂尘足有半丈长短,另一头正在灵虚手中。只见那人左手握着木柄,右手轻悬二指于其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似在为己诊脉,郑良生只得屏气不语,待他抽手将拂尘撤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仙人,我体内之物可有法子除去?” 灵虚面色有异,缓缓摇头道:“此物虽可除去,但若如此,你便要受三魂离壳之苦、七魄俱散之痛,虽是阳寿未尽,只怕也要疯癫度日、凄惨一生。” 他说罢又敛眉一顿,口中长吁道:“只怕这蛇妖与你另有一番渊源,这枚金丹非是夺你性命之毒物,而是续你阳寿之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