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84 筑巢
第八十三章 殊途 一个人的心眼大小,很难凭琐事估量——懒得搭理与宅心仁厚看上去太相似。 周谡被赞美了十几年的气势磅礴,唯独在卫天卜的身上,心眼只有针尖大小。 他雷厉风行将卫天卜掐晕带走,冷血地俯视抱着他大腿拖住地面的刘凌丹时,又堪称大将风范了。 “我的天王老爷啊!求求你行行好吧!”刘凌丹看他出了门就真要把卫老板捞走,噩梦成真,充分发挥死皮赖脸的特质,想救自己一命。 周谡怀里抱着人,正打算踹他一记窝心脚,郑潇也扑上他另一条腿叫道:“我也要去!” 他谁也不想带,只想二人世界。对郑潇说:“你留在这里。” 郑潇身形发育迟缓,好日子累积的营养全给了大脑,脑袋都够不到他的腰,在这巍然雕像面前,几乎就是可以被捏死的蚂蚁。刘凌丹在她面前被踢滚几圈,吓得她打了个嗝。 即便如此,她身负重要使命,不能轻易放弃,忍住恐惧急中生智对面前的庞然大物道:“老板看不见我,也会找我的!”说完这句,颤抖着等着鬼气森森的周谡宣告命运。 周谡打量了眼这一小只东西,似乎不是很占地方,勉为其难同意了。 周家小少爷网走了圣所仅存的一大一小,心狠手辣,美名远扬。圣所的一把火烧掉的不像是卫老板的心血,倒像是周谡的良心。 夏幽琅舒舒服服陷在一张半旧不新的单人沙发里,环绕着各式各样的电子垃圾。面前的年轻哨兵看似给她讲这最新的小道消息,眼珠子黏在了她洁白的胸口。她耳朵里听着周谡的暴行,毫不意外。等小哨兵讲完,她把自己胸前衣服再扯开一点,单手捏住小哨兵的面颊,笑着问:“好看吗?” 小哨兵脸涨得通红,用力摇头。 “哦?不好看?不好看你看什么?”夏幽琅“啪啪”拍两下胸膛上方一片光洁的肌肤。 “好……好看。” “哎呀夏姐夏姐,别生气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不要和他计较。” 一位瘦瘦小小的光头男人从电灯照不到的阴暗中走出,这里是个黑洞洞的地下室,不开灯谁都会变成瞎子。 “呵呵。”夏幽琅歪嘴笑笑,与一旁的李鸣金对视一眼。 李鸣金盯着她,觉得这长相虽然没变,整张面孔不知怎么比原来凶横许多。原先她死气沉沉的脸在华美的花园中,总显得灰暗;反倒是掉进这老鼠洞,直愣愣的光从一侧照过来,她人透着红血,美得阴鸷。 换做其他人,一定不爱这样的变化。李鸣金却暗自喜欢:好得很,这才厉害。 夏幽琅没理会光头的劝解,捏着小哨兵的脸使劲晃几下:“别给老娘来这套,我见的男人比你吃的饭都多,下次再这幅逼脸,看我搞不搞的死你。” “对不起,对不起夏姐。” “好了好了,小四,快去给夏姐搞点酒来赔罪。” “不用把偷来的寒酸货色拿来讨好我,好好说话,我也不是不讲理,是吧,孟老大?” 孟老大的这颗头不知是天生谢顶还是故意剃的,一截青茬也无。头也不圆,并不是个美观的样子,崎岖嶙峋。 “是是,夏姐,小四只懂电子信息,没见过世面,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伍青平的老大,油滑又活泛。明骂实护赶走了小四,探起夏幽琅口风。“夏姐厉害啊,真是你说的,没人找来,也没人给卫天卜站台。” 夏幽琅冷哼一声:“你们再怎么瞎摸,没有门路是摸不到的。既然要合作,我就不会骗你。”又挥挥手,叮嘱孟老大:“现在是第二天,后面就会有变数,该干的事你赶紧干,让我看看你们硬不硬得起来。” “一定,一定。让他们好看。” 夏幽琅也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让他们好看。” 送走孟老大,夏幽琅又转进破败的内间,狭小得只塞得进一张床,门都得朝外开。 她拆开门锁,把裙子一撸,捞上大腿,踢在门上顶着,倚着墙问床上的人: “冷静了吗?” 蓝汪汪的电子荧光条微弱地给房内补光。布满灰尘的床上,贺咏翔坐在床头,头埋在双臂间,抬头看她,痛心质问:“你到底怎么了,你还是幽琅姐姐吗?” 夏幽琅拿手作梳子,从额头顺到发梢。梳了几下问:“为什么不是?” “你怎么能……怎么能变了个人一样?” “哦?”夏幽琅不梳头了,反问:“哪里变了?” “幽琅姐姐才不会……这么粗鲁,这么……”贺咏翔找不出词,她的心目中,夏幽琅嘴巴再坏,实际上也是温柔的,不可能干什么坏事。 “哈哈哈!”夏幽琅大笑两声:“怎么,嫌我发疯,嫌我不入流,嫌我不要脸?” 贺咏翔嗫嗫嚅嚅,说不出话。 “凭什么我就得一直摆好脸?我可不是卫天卜,受了什么冤枉气都要往肚子里咽,凭什么我就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的?我是向导?我就活该受气?” “你……你……卫老板又做错什么,你怎么能背叛他?”说起卫天卜,贺咏翔抬高声音。 夏幽琅换了一种笑,解放又解恨,偏偏有一丝柔情:“你懂什么?” “你们只想等在他的后面,张着嘴等他给你们喂饭,连是非黑白他都不敢和你们说,你们懂个屁。” 她猛地踢一脚房门,继续说:“我不是他,没那么多好脸,要活大家一起活,要死大家一起死!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他不敢和你们说,我来说。这世上多得是比死了还恐怖的事,哈哈!” 说完不管贺咏翔的震惊与疑惑,轰然关上了门,踢踢踏踏又坐回了沙发里。 沙发前的茶几上泼了半杯速成甜汁饮料,是李鸣金不小心打翻的。她们刚吃了苹果味合成泥糊做午饭,别说何逍平的南一区特供美食,就连圣所里的配餐都比不上。 但别说夏幽琅,连李鸣金都没有抱怨一句。 苦难与伤痕,是受害者的燃料。夏幽琅用尽了的生命之火在名为圣所的伊甸园得以补充,现在她活了过来,尽兴做一位疯女人、坏女人。 仇要自己报才痛快。 李鸣金顺理成章变成了她的枪,露了几手吓得这帮哨兵哭爹喊娘。 她倒在霉味的沙发里,问李鸣金:“怪不怪我?” 李鸣金是在混乱与恶意中诞生的,并不觉得她把一群向导捉来外面很过分。躲藏在这阴暗的地下,反倒还更安心。唯一生怕弄坏的郑潇与红手套已经送去了老板那里,天赋异禀的向导现在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孑然与自由。 “怪你干嘛?我又不喜欢上课。”李鸣金摇头晃脑:“让郑潇那傻逼去上吧!哈哈!” 第八十四章 筑巢 卫天卜在波涛声中醒来。 这种白噪音很受哨兵欢迎,并不少见,他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具体的内容一时想不起,总之不是个好梦。 睁开眼睛举目四望,这是一处大到不能称作房间的空间,到处一片片泛着黄色微光的乳白椭圆,说不清什么材质,鳞次栉比搭成一圈圈向上长的矮墙,延伸到头顶包起一个圆。那些鳞片样子的白色椭圆片并不是紧挨着彼此,插着空错落有致环绕着中心的床,像是半透的屏风,也像是一口被吞进了鱼肚子。正对着床的墙面是个挖空的半圆,看样子应该是个门。 这更像是梦,他拍拍脸颊,没能醒来,回忆自己的卧室模样,塔里的小套间全是周谡送的电子雕像,现在已经没在住的,绝对不是长成这样。还有圣所的那间—— 记忆回了笼,卫天卜愣了一会儿,把鼻子贴近被子一嗅,崭新又蓬松的气味,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他摸索着下了床,往鱼肚子外走。走至那墙才发现,这些椭圆的白片是侧着搭积木一般搭在黑色的支架上,每一片都有小臂长。 走过发光的白墙,外侧就是一面面的落地窗。入目一片浓郁的绿色,再远处是深沉的蓝。阴雨连绵,太阳雾蒙蒙透不出亮光,看不出清晨还是傍晚。 四周除了波涛与雨声,什么动静也听不见,空无一人。 这样陌生的地方,又异常空旷,他忽然有些害怕,清清嗓子喊一声:“周谡?” 静悄悄。 不知为何连回音都听不见。 他试着打开电子脑,却没有信号。这下他真的害怕起来,辽阔的天地间只有渺小的一个人,他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般。 失去了科技,人就像变回了猴子。他卸下了精神壁垒,去感知“人”的存在。白鲸向外飘摇游荡,很遥远的地方似乎还是有不少的人,他不算是完全的孤独。 长舒一口气,卫天卜这才有心情思考。他知道这应该就是周谡买下的岛,却不懂周谡去哪里了,今天又是几号。 他有那么多事情得做,郑潇一定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可现在人呢? 苦恼地踱出这个古怪的房间,外头是木制的长廊,左右都是房间,长廊绕成弧形收成半个球,高出来许多木头颜色的线条结构,远远看过去,像是半个鸟巢。 原来这巨大的建筑本身就是半个圆,从房内往外看的一面毫无遮挡,自然全是海与树。 他扶着长廊的木制围栏往下看,底下还有几层依次挤出一些空间,到最底层时就形成了宽敞的露台。露台当中嵌进一枚蓝色的泉眼,自己正站在最高层,头顶一半是高出许多的宏伟木壁,一半是一望无垠的蓝天。 无穷无尽的海,无穷无尽的天。 在这样的海与天面前,他那些无穷无尽的烦恼是不值一提的。它们亿万年前就在这里,亿万年后也会在。 他是亿万年中的一抹尘埃,它们不会在意他,也不会轻视他。 白鲸响应他的心情,翻滚在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白鲸朝远方的山丘发出鸣叫,白腹海雕缓缓滑翔而至,他也感受到了周谡的气息。 周谡是不安且忧郁的。 他怒急攻心把卫天卜叼来的举动带来了许多后果。其他可以不提,他最害怕的是卫天卜的反应。 他一直小心翼翼把自己的粗鲁藏得好好的,接二连三的打击冲昏了他的头脑。等反应过来,他已经痛殴刘凌丹,掐晕了卫天卜。 世上的所有都太烦人,他一个不留神,就会搞出一些意外。这不算什么稀罕事,但他却是第一次几乎不敢面对自己搞出的意外,还有了忏悔之意。安顿好郑潇和一些杂事,他忧郁地往回走,很怕卫天卜会再也不理他了。 离得近了,察觉卫天卜好像没有非常愤怒,他原地呼出一口气,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着,在一楼的温泉洗了一把脸。抬头去看,卫天卜正倚着栏杆观望。 也许自己洗脸也被看到了,可能不好看,他扭捏起来,听卫天卜在上头问:“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 他恨不得长翅膀飞上去,可惜长翅膀的不是他。海雕先他一步立到卫天卜的栏杆旁,摆出帅气的姿态,头朝着白鲸的方向。 他随后从电梯中跃下,端详卫天卜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卫天卜手腕颈间都有他留下的瘀痕,泛着青紫。他不由手心冒汗,不敢向前,干巴巴说:“对不起。” 他刚洗过脸,红扑扑水淋淋,长发还沾湿一点,卫天卜色令智昏,没想起来他指哪桩:“对不起什么?” “我……掐你。”说这句话说得艰难,周谡的蛮横消失殆尽。 卫天卜摸摸脖子,比起那两根指头阻碍的血管,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饿晕的。于是说:“没什么事,不要担心。” 周谡像被打了一拳,急得冒火:“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会生气的!” 卫天卜确实感受到他突然生气,就像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没来由地发怒,好笑道:“我说什么了?小少爷的脾气怎么这么大?” 周谡一生气,呼吸就很着急。 “发生什么你都说没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哪里没事?” “这……”卫天卜一生见过的糟糕事不计其数,没事绝不会去深想,想了只会逼死自己。只有去算后面怎么做,才能派上用场。还活着就算没事,所以就算感受到周谡的怒火,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生气。 “我确实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吗?” “哪里好?你明明很伤心,又来了,你总是这样说瞎话,你到底是笨,还是故意的?”周谡回忆起那天的窒息就想跳海,不能接受始作俑者撒谎。 卫天卜并非故意撒谎,骗过了自己才能骗别人,习惯成自然而已。听周谡这样说,他迟疑着答不出。 周谡继续算账:“你为了那些人,饭都不吃,什么人你都管,我……真的很生气!” 卫天卜叹气道:“事情紧急,没有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你不要管那些人了!”周谡走上前,这回不敢去抓他的手腕,只能扯住他衣袖。 周谡的孩子话逗得他忍俊不禁:“那我管谁?管你?” “不行吗?我不好吗?” “好的好的。但你也不需要我管呀。”周谡问得委屈,卫天卜心都化开,不愿与天真无知的周小少爷计较,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管他的本事。“你这么好,这么厉害,别人没有你这么厉害,才需要我管嘛。” “不是这样。”周谡又尝到一种新滋味,恨不得把卫天卜倒过来沥沥脑子里的水。说又说不过他,憋闷道:“不和你说了!反正不是这样。” “好的好的,我很饿,我们去吃饭吧。”卫天卜自作多情地哄他,周谡被哄得很难受,腹诽道:笨蛋!现在知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