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 千言万语
第十六章 千言万语 东三区的季节不是很鲜明,除了冬天,都是很适当的温度,能各有特色地开一些漂亮花朵。 卫天卜对圣所这个花园非常依恋。常常得空就待着,此时他对着一丛丛橙黄的棣棠出神,夏幽琅本是来叫他去处理那两个赖着不肯走的运输班小子,看他显得这样萧索,不忍心打搅他,转头走了。 回到会客室,她先不理会一贯窜上跳下的刘凌丹,端详起另一个没见过的漂亮士兵。适才卫天卜把他们都打发到会客室,对这人的态度尤为冷淡,和他一贯作风不太相配。不论见了什么讨厌人物,卫老板一向是能找到话讲的。 周谡穿着支援军的绿色军装,腰杆板板直坐着,眉眼下巴尤其俊俏,见她打量,也毫不客气与她对视,目光不咸不淡。那辫子明显不合军规,看来是没人在意的。 夏幽琅摸到点成色,转头去套刘凌丹的话:“你这次来求人,还找个帮手。” 刘凌丹智力欠缺,以为她眼里周谡是来当打手的,连连摇手:“哪可能呢!他打人那么痛,把你们打死了怎么办!” 夏幽琅是吃够氏族哨兵的苦再被卫天卜找来圣所的,对氏族一律没有好感。但刘凌丹笨得天花乱坠,使她常有与动物交谈的感受,冷酷如她也难免被气出一些生动表情:“说什么废话!” 两人吵吵闹闹之中,忽然看见周谡站了起来,果然门外卫天卜装着满肚子心事走进来,支走了夏幽琅,让她去照看新来的郑潇。 他暮气沉沉,敲桌子让刘凌丹从座位里滚出来,沉默地陷入办公桌里,也不看两人,一声不吭。 他这样不讲话,刘凌丹就尤其害怕。此人纠缠卫天卜纠缠出了许多经验,很有几分眼色,心里暗道不妙,认为上次的害羞一定还在持续,自己贸然开口要他去家里加班一定没有好结果,眼睛抽搐着给周谡递眼刀,希望他回车里不要搅局。 周谡从不看眼色,莫名其妙问他:“你怎么了?” 这一声打破了死寂,卫天卜抬头看他们,刘凌丹厚着脸皮说:“嘿嘿嘿,没什么,卫老板,好久不见呀!” 卫天卜“噢!”了一声,也不接话。 刘凌丹是不管他接不接话的,能出声就还有救,叽里呱啦地讲起妹妹在家身体多么不适,估计已经命不久矣了。 卫天卜知道他讲话是夸张三倍的,不太当回事。只觉得周谡那边眼神灼灼,火烧一般,他受了这眼神,心里又气又烦,但不肯表露,只好越发阴沉。 刘凌丹讲得口干舌燥,追问再三:“求求啦卫老板!” 卫天卜比了一只手,歪着头轻飘飘说:“我要这么多。” 刘凌丹眼睛一瞪,这够威猛升级两次五星荣耀钻石了。但妹妹毕竟是无价的,很痛快地答应了。 做好生意,卫天卜朝门口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刘凌丹欢快地出门了,走到一半“咦”一声,发现周谡没跟来,转念一想,解铃还须系铃人,阳痿的尴尬不谈一谈,卫老板估计要一直这样害羞下去,这可不行。于是心满意足地一个人体贴回程了。 看周谡像棵树一样长在自己会客室,卫天卜自然是很恼怒的。他的恼怒方式就是严酷的冷漠,也不想管他, 起身想走。 周谡心急火燎,开口还是施施然的:“我想和你讲讲话。” 卫天卜深吸一口气,哦,果然了不起,开口闭口就是“我想”,没有别人一点事。 他秉持“爱的反面是冷漠”这样的原则,不肯显出愤怒,盯着周谡眼睛问:“哦!周小少爷有什么话指教。” 周谡见他目光如刀,心慌又悲伤,努力想解释,又不知从哪里讲,空空眨巴着眼睛,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开口:“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卫天卜咬着牙,一时间眼里似乎有一丝水光,但一转头并没有。他是想问一些问题,但他的人生里有更多的问题值得询问,那点火气就像行将就木的病人,悲惨地消失了。 小孩子又懂什么呢。 “我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你走吧。” 周谡毫无征兆地心如刀割,自己也疑窦丛生。他对痛苦是很陌生的,想了点重要事情来讲:“我没有骗你。” 他郑重又干枯地解释:“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卫天卜用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在温柔的夜色里躲藏好自己,想装作自己不需要小孩子的认可与诚实。向导们的保护神只需要雷霆的手段与狡猾的心,真实的价码才是确切有效的生存,一句话能说明什么呢。 第十七章 共商大计 郑潇自从来到圣所,总觉得自己踏入了光幕里, 迷迷蒙蒙的。 圣所的房间那样宽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床睡。花园望不到边,怪吓人的,她从不敢单独去。圣所的大人与小孩都和她过去见到的不一样,大家不爱盯着电子脑或者光幕,都有自己奇形怪状的乐子。 但有一点是她中意的,圣所的许多人都和她一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精神碰一碰,就明白了对方的情绪。就像蝴蝶的触角。这对她来说是新鲜又快活的,尤其是和她年纪相近的小伙伴,大家爱这样偷偷摸摸地嬉闹。 她已经认识了许多小伙伴,谨慎的天性在嬉闹里逐渐放松了,不再每天忐忑。 有一位小伙伴是她最害怕又最好奇的,正是壁虎一样攀援在后窗的李鸣金。 她到这里来一个多月,观望李鸣金黑猫一样独来独往,到处做些她搞不懂的怪事,已经是没有多余的忍耐来熬住自己的好奇了。小声站在李鸣金后面尝试与她交谈:“你在干什么呀!” 李鸣金有一双锐利的凤眼,还没长开就让人一眼得知,将来这双眼睛会使人印象深刻。此时这双凤眼瞟过来,上下估量,让她心中更紧张了。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知道了要干嘛?”李鸣金反问。 郑潇心里打鼓,但她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自然有一些想法,回答说:“我觉得你一定有别人不知道的本事,对不对?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我们共同协作。” 李鸣金虽然确实有点本领,但她自小无人管教,只知道被打与打人,人情交际不是强项,听郑潇一番吹捧,悄悄美滋滋地骄傲起来,认可对方很有眼光。伸出了橄榄枝:“我是老大,你懂吧?” 郑潇早就认为李鸣金是一只黑猫,只要摸到毛了已经是大获全胜,没有什么孩子气的骄傲,很体贴地点头:“好的老大,我们是在干什么呢。” 李鸣金冲窗外很江湖地一抬下巴,示意她去看:“看到那个瘪三了吗?我在监视他。” 郑潇往外一看,远处一位俊美长辫子哨兵在花园里浇花,正是带她来圣所的周谡。 她来圣所一个多月,周谡时不时就出现在这里,她以为这就是一名圣所职员,不解道:“他不在这里上班吗?” 李鸣金啧了一声,觉得小弟不是很聪慧,略有一丝后悔:“哨兵怎么会是圣所的职员,哨兵可以欺负向导的!黄鼠狼给鸡拜年,花狸猫看鱼摊卖钱,能有什么好心?” 郑潇听到花狸猫卖鱼,好笑又不敢笑,求知若渴:“那他是想干什么呀?” 李鸣金其实也不知道周谡在这里干什么,她是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敏锐人才,对这个一反常态经常来圣所打转的哨兵很看不惯,因此一直监视之。但她暂时没监视出什么门道,只是隐约觉得这人很可恶。 “傻逼!如果我知道了他是不是坏蛋,我就不用监视他了!” 就好把他做掉了。李鸣金心里补充。但自己的最大底牌不好让随便什么小弟都知道,就没有开口。 李鸣金用词不太文雅,换做一般人可能会发怒。还好郑潇的谨慎是近乎科学家的谨慎,她能用一个多月观察不说话的李鸣金,当然也可以心如止水地继续观察说话的李鸣金,并没有什么愤慨。 “那我们交换吧,等你累了我就帮你监视。”郑潇提议。 李鸣金眼珠一转,问她:“你捉迷藏的成绩怎么样?” 捉迷藏是一种学习精神屏障的游戏,圣所在卫天卜的教学要求下,正在开发一些寓教于乐的课程,企图让小向导们学中玩,玩中学。越玩越学,天天向上。 “还可以的。”郑潇用词很谦虚。 “那这样,他去找老板的时候,你就做鬼去接近他,不要被发现了。”人的天赋总是很公平的,李鸣金在精神屏障的建立上没什么建树。这也很好理解,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能打人为什么要逃呢。 “好的!”郑潇领了这份光荣的首次任务。 李鸣金立刻教育她:“叫我老大!” 郑潇从善如流:“好的老大。” 两人定好战略,凝神静气一起监视起这位瘪三,看他对着花园中的植物进行一番勤恳劳作,劳作到一半,盯着自己的手不知看什么,再继续劳作。等卫天卜从外面回来,他也不立刻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等着。 眼看卫天卜一点点向他走去,李鸣金小手一挥,对郑潇说:“上吧!” 郑潇就正儿八经地打开精神屏障做起了“鬼”,尝试藏匿自己的精神,轻手轻脚靠近从前不敢靠近的花园,对于与崭新的小伙伴一起进行这样的刺激行为,她兴奋得手心直冒汗。 直到隔着几丛灌木的距离,她心惊胆战地停下小心躲好。可谓分秒难挨。 两人的对话实在乏味,周谡说了句“那我走了”而已。 她带着这个消息兔子一样蹦跶回李鸣金身边,两人得此情报,慎重其事分析许久,讲不出所以然,当做是个接头暗号暂且放下了。 虽然没得到瘪三好坏的有力信息,但两人的友谊随着这项刺激任务,突飞猛进起来。 这个狗屁不通的战略早就被周谡听在耳朵里,两位小向导功课还未进展,厘不清向导与哨兵的奇妙关系,才误把精神屏障当做隐身衣。 他摸着手上一点水泡,暗自怀疑:难道在卫天卜眼里,我也是这样的? 第十八章 喝茶 李鸣金能发现的异常,大家自然都能发现。 周谡在圣所出现得这样勤快,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内八卦。周家根基最深的东三军当年是由最出色勇敢的东三区人民组建起来的地方军,百年后的今天,周家能在此地声誉良好地作威作福,和海湾战争时东三军的不败战绩有分不开的关系。 如果说周潇明里暗里对卫天卜的圣所计划鼎力相助算是心照不宣,周谡特地加入支援军,以运输班的身份频繁出入圣所,在各方势力眼中,已经是个坐实的意图:周家打算扶持卫天卜做台面,吃进向导这块资源。 有人想吃,就有人想抢。 卫天卜被曾经的老师叫到塔里去,品一品最新的西二区绿茶。 这位老师姓董,和西二区的董家其实不是一家,沾了个同姓因缘,人又识时务,塔一建成就舒舒服服被安排进去搞科研,一直做到今天。 董老师浑圆敦实,脸色发橙,坐在八仙椅上的样子很像个丰满的倭瓜。 “天卜呀。”他语重心长地感叹:“你以前刚来的时候,那么小一个,现在真是长大了呀。” 卫天卜尊师重道,附和道:“是呀,董老师,我长得比他们都快。” 董老师一边泡茶,一边慢吞吞说:“我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你从小就有主意。” 卫天卜知道他话在后头,耐心等着。 “你知道董老师一直是最相信你的。”茶水进了一半,董老师继续说:“在整个队伍里,小鸟沉不住气,小天是不行的,小琅也撑不起了,我才把队伍交给你打理,对你是有很多希望,你负担也很重,老师知道。” 卫天卜听到这里,很合适地接话:“还可以,老师。” “现在外面对你搞的圣所有很多想法啊,你要是有什么,随时可以找老师沟通啊,是不是。”董老师眯着眼睛,面目和蔼。 “一定的,老师。”卫天卜口气很谦卑,轻轻靠向董老师,低眉顺眼的喝茶。 “那就好呀,现在你们年轻人有想法,这个圣所哨兵和鸟都不让进,其实设计也是不错的。”董老师恳切道:“既然这样子,我的看法呢,是最好可以一视同仁,不要搞特殊化,造成不必要的冲突。你说呢?” 卫天卜软绵绵地小声惊讶:“喔,董老师,难道你是在说运输班的人。” 董老师:“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对吧,现在圣所的事情,我都是听说的嘛。” 卫天卜沉重叹息:“董老师!” 他一口气把杯里茶水喝尽,惋惜地说:“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会搞特殊化呢。我也只爱做点生意罢了。” 喝完茶,他款款看着董老师眼睛:“规矩嘛要是太死,总是容易出事的,那多不好。” 董老师一呆。 卫天卜继续说:“圣所也不是什么宝贝地方,只是人不能太杂,董老师一定最能理解。所以我留了一个位置,大家有兴趣就来找我,运输班和我们打交道多,最先知道,图个新鲜而已。” 董老师心思转了几圈,嘴上立刻表扬:“哦!怪不得。我还以为上回麻烦东三军太多,你不好意思呢。还是你周到。” 卫天卜确实麻烦了东三军。各方迟迟不肯下定决心,只差一步,他求着周潇带了一个连,塔里向导统统带走,气势骇人。 事后一句“改善环境”,大局已定,东三军蓝汪汪的军服太过显眼,也没人为了这点事往上凑。 见董老师旧事重提,卫天卜无辜地问:“怎么会呢,董老师,东三军帮个小忙,大家本来就是商量好的嘛。” “也是,也是。”董老师笑呵呵的。卫天卜也笑呵呵。 两人在这样愉快的气氛里把茶喝完,卫天卜留下一句“还是西二区的茶最好喝”就礼貌离开了。 他喝了一肚子水,本来就烦得很。一下车就看见周谡举着剪刀对着花园里的灌木,一想到就是这个草坪机器人一样的呆瓜害的自己最近忙得要命,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少爷,你到底要来我这里修几天的花!” 他这段时间计划是对周谡实行三不管政策的,一个多月了也没起效果。眼下忍不住,抱着手臂气鼓鼓质问。 周谡抿嘴一笑,笑得卫天卜不知所以,心想:活见鬼了,他笑什么。 这草坪机器人伸出一只手,学着卫天卜要价的样子,说:“我花了这么多。” 手指头上还有自己花钱体验园艺得来的水泡。 第十九章 闹脾气 周谡抓着剪刀的样子是不太协调的,因其不是一位举止纤巧的人,就算拿着剪刀站在灌木旁,也不像是悉心照料,反倒像是要与这些植物一较高下,是一种还不能对世界熟悉的生涩样子。 是可爱的。疾驰的骏马总要第一次跨过湍流,捕猎的花豹总要第一次叼食上树。只有这样的时间里是可爱的。 卫天卜记得这样的可爱,他就是被周谡这样浑然天成的可爱误导,差一点一败涂地。因此他再也无法享受这样纯粹的可爱,总觉得马上会被马踢下河,被豹叼上树。 就连周谡洋腔怪调模仿自己这样罕见的俏皮,他也无法坦然欣赏。 他心中因此额外生出一份怨气,令他头昏脑涨。这怨气无处可去,是他擅自将审美的趣味安在了别人身上,没有冲别人发火的道理。 他就这样小心眼地挣扎着,话全都堵在喉咙。 周谡看他不出声,抿着嘴生闷气,也不作怪表演了,正色问道:“怎么了?” 这一问,把卫天卜从“不愿承认周谡的可爱”这样美色误国的挣扎里叫喊了出来,让卫天卜腾出了脑子回想起正事,回神生起正经气了:“都是你!都是你!你花了钱,是为了在这里做园丁吗?” 是了,自然要怪周谡的,不过当然是怪他扰乱大事情,他卫天卜生气和什么背叛、长大、不听话,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谡心里冤枉,认真思考回答:“你没有不许呀。” 确实是这么回事。周谡知道自己前一阵子把卫天卜从头到脚舔了一通这件事惹得他很不愉快,所以一直勤劳地琢磨办法,想让卫天卜回到不再生气的温柔样子里。办法其一就是学习所有人与他做笔生意。卫天卜不再允许他和以前一样没事来找他玩耍,称圣所和军部自然是不同的,周谡就花了点小钱。 钱确实是花了,卫天卜还是很不愉快,甚至一直不愿意与他多讲话。 今天卫天卜终于生动活泼地找他讲话了,周谡其实是很开心的,这才开起玩笑来了。 事情在周谡眼里是这样,在卫天卜眼里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周谡突如其来的性致大发使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老眼昏花,把哨兵和向导放在一个位置里疼爱。自己的亲切友善在别人眼里说不定是大肆讨好,当然是要自我反省,不能再因觉得对方是小孩而毫无分寸了。 说是要自我反省,可他也暂时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周谡,再也不能好脸相待让人误以为是摇尾乞怜,得罪又得罪不起。他对成年哨兵一向不假辞色,可惜三年的时间太长,要他对周谡不假辞色还不太熟练。希望这人不要再出现在眼前给自己出难题,周谡却问了个很讲道理的问题:“刘凌丹的生意你能做,为什么不能做我的?” 这个问题太讲道理,太有道理,他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有人花大价钱只为了待在这里,生意上他是一点不亏。 可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饶是他妖魔鬼怪见得这样多,也搞不清周谡底色。 既然搞不清,卫天卜也不愿再想了,富有实干精神地找出一条理由劝他:“你都已经上班了,怎么总是在这里。” 周谡记得清清楚楚:“我七天里只来三四天,事情早就做完了。” 卫天卜再想一条:“你要是没事做了,可以回家玩去。” 周谡一板正经回想:“每天晚上我都在家呀。” 卫天卜再接再厉:“圣所其实很无聊的,我看你也没什么好玩的。” 周谡毫不理解:“比你以前在军部的办公室好玩多了。” 卫天卜接近咬牙切齿:“周将军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自己来找我。” 周谡不可思议:“他怎么了?为什么要找你?” “你又为什么要找我?!” “我想找你呀。”周谡看他有一些气急败坏,突然毫无预兆地坐到草地上,忧郁地叹息:“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 大人物们总爱打机锋,只有刘凌丹这种癞皮狗才会为了口吃的不顾脸面。 周谡虽然小小年纪,却一直是大人物的样子,谁都不敢把他和癞皮狗相提并论。可卫天卜看着身下这一颗脑袋,无论如何找不到第二词形容他。 “你不要再生气了,我不是想让你生小孩……”周谡天真无邪地仰头看他,口吐暴言,卫天卜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地制止他:“不要说了!” 他一惊慌,也坐了下来,两人周围的灌木太高,这样一来,仿佛世界里再也没有其他,他们躲起来了。 周谡倚靠这微不足道的遮挡,希望卫天卜塞得满满当当的世界里能看他一眼。再一次开口说:“我想和你讲讲话。” 卫天卜坐得太猛,思虑过度的晕眩获得了半刻清闲,脑瓜里真是空空如也了。眼冒金星地放弃:“随便你吧。” 周谡看卫天卜这样呆头呆脑的,甜蜜地偷笑起来,眼睛都笑弯了:“我是说……我找你是想和你讲讲话。” 天色逐渐暗下去,周谡笑得却很明亮。 卫天卜看着他,想这景色算得上美不胜收,自己却从来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暇。人和人生来就不平等,真是十足可惜的事情。他太过疲惫,仅存一点幽默感。在迷迷糊糊里好笑道:“是,周小少爷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和我讲话。” 周谡在暮色里静静地想,卫天卜真是一个聪明的傻瓜。 第二十章 幸存者 周谡靠着美色与赖皮,不明不白地花钱做起了圣所的兼职园丁。夏幽琅与一众向导们散步时有了很多机会瞻仰他干活的英姿,闲了就会聚众对他评头论足。 一些十几岁的青春少女们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对他的美丽也是颇为欣赏的。可惜大家一致觉得,美则美矣,没有灵魂,像个木头呆瓜。 独有一名叫苏楷援的男孩子,在这圈里万红丛中一点绿,对周谡怀恨在心。也没有什么深刻道理,毕竟小男孩子看不惯其他漂亮男孩子是很自然的事情。再加上苏楷援对自己是个向导的事非常不满意,从发现自己是向导的五年前就闷闷不乐,到今天也没有好转。现在看到一个长辫子哨兵有空悠哉对着花花草草摆弄,心里酸得要酿醋。 他在这圈人旁边,用脚踢着一个泥坑,把鞋搞得乌七八糟,嘟囔说:“我觉得没那么好看。” 少女们纷纷嫌弃他肮脏,让他离远一点玩再弱智游戏。 再小一点的孩子们聚成另外一群,对姐姐们的潇洒心里很崇拜。郑潇就混在其中,暗自比较姐姐们和李鸣金哪边更潇洒。 李鸣金一个人窝在不远处,听到了苏楷援的点评,很认可地点点头。她同样对周谡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她是对谁都没什么好感,不算什么特殊的事。 夏幽琅看到大家这样和乐的样子,感到今非昔比的欣慰,再也不用看董老师之流的倭瓜脸,是件大好事。但她历经世事,知道这样纯粹的快乐维持不了太久,担心起即将到年纪而被分配出去的向导。 她的担心是持久的,因此脸色也持久的难看。 周谡的出现让她不仅要担心还未被分出去的向导,还开始担心起卫天卜。她与卫天卜在差不多的时间进塔,十多年后二人还能这样平和度日,是罕见的幸存者。 她感激卫天卜遍体鳞伤打造出的盔甲,更同情他自我欺骗的努力。在她心里,他的样子定格在偷偷呕吐的小小背影,无论怎样不肯认输,总会陷入周而复始的凄惨里。 如果周谡是另一个使他痛苦的缘由,她槁木死灰的心也会燃起愤怒的余火。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冰冷,周谡抬起了头,远远地与她对视。 他在圣所待久了,确实对向导们有了一些新的了解。他能轻松地感知不同的向导们那些独特的精神,如果自己愿意,丢出剧烈的情绪,年轻的向导们应该会像油被火点燃了那样无法抵抗。像卫天卜那样顽固的向导,确实再没有第二个。 可卫天卜曾经唯独对他是没有这样顽固的。 他甚至见过那只白鲸。 周谡影影绰绰之间抓住一些思绪,冥想了起来。夏幽琅带着冷脸去找他,叫了老半天才回神。他们两位一个是不行于色,一个是不食烟火,神情肃穆地面对面,仿佛是准备杀人越货。 夏幽琅在沉重的氛围里友好发言:“周少爷,你好。” 周谡也友好对答:“我叫周谡,你好。” 两人刚问了好,周谡听见又有小向导对他们的对话感兴趣,打算玩窃听游戏了。他打断夏幽琅,两人往会客室走,留下啧啧不满的李鸣金与郑潇。 夏幽琅第一次知道这两人还有这种娱乐活动,啼笑皆非,连带着与周谡的气氛也缓和许多。闲谈几句,夏幽琅模糊觉得周谡与她看管的小孩子们差距并不很大,说什么“一直和卫天卜一起玩”的童言童语,氏族一贯的唯吾独尊在他身上显得像是孩子的直来直去,还是可以忍受。 既然如此,她更是疑惑不解,问周谡:“你们以前就经常一起玩,那老板现在为什么这样对你?” 周谡扁了扁嘴,像是委屈又像是后悔说:“他在生我的气。” 夏幽琅倒抽一口气,不知该不该继续询问。这二位的矛盾实在迷人又吓人,卫天卜少见的脾气是迷人的,但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是很吓人的,她不一定觉得有趣。只能很慎重地问:“他现在还生气吗?” 她自己倒是问过卫天卜为什么周家的少爷在圣所做园丁,被卫天卜一句“别管他”打发走了。 说不清生气还是不生气。 周谡想了想,告诉她自己观察入微的答案:“他还想生气。” 夏幽琅仿佛掉进了迷魂阵,一面觉得周谡似乎话有深意,一面觉得他在张嘴放屁,闭嘴不想说了,草草结束了这场友好会晤。 等卫天卜回来,她看着周谡路灯一样等他,说几句话又毫不留恋地离开,心里的疑惑一点没有减少,还是不知道自己仅剩的那点精气神要不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很感慨地向卫天卜抱怨:“周谡真的太奇怪了。” 卫天卜瞪大眼睛,被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她面无表情反问:“你又怎么知道?” 卫天卜一愣,张了张嘴没蹦出字,接着涨红了脸,转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