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沈薪尾随着张寻崇。他不敢逼得太近,怕男人发现了又是嫌恶,只敢远远落在后面,用眼睛锁住那个背影。他看见张寻崇进了一家机关坊,和匠人有说有笑,一起摆弄着手中的机关器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只损坏的机关兔子,心中懊悔。 待到天色再晚些了,张寻崇道别坊主离开匠坊。沈薪跟在后面,找到了他在宥泽的住所,真的是很寒酸简陋的小屋。 沈薪不敢去打扰,在附近客栈挑了个角度最合适的房间住下,守在窗前,看着小屋中灯光明灭,紧盯张寻崇的一举一动。 深夜,打更人吆喝着号子渐渐走远,小屋的忽然门被推开。 在窗前阖目养神的沈薪若有所感,睁眼便看到张寻崇推门离去的背影。沈薪不懂他这是何原因,但夜深人静时出门总归不安全,于是从窗子跃下,远远跟在男人身后,无声尾随着他,一路走上宥泽的山。 上了山,张寻崇似乎不是头一次来,熟稔地穿过白雾很快不见了踪影。而沈薪初来乍到,只能凭着自己对元火那一丝微弱的感应来判断方向,磕磕绊绊摸索着向前走。迷茫前进许久后,他才穿过雾层,绕到山后,到达一处悬崖。 雾散去,眼前宽阔平坦,如盐粒泼洒似的白色小花几朵成簇,紧紧贴着地皮,在脚下各处绽放,于月色下拢罩了一层淡淡的晕影。 一进到这里,沈薪就听见一道不知从哪传来低沉的嘶吼,声音像是被完全拢在浓雾中,五脏六腑都因余音震颤不止。 他抬眼望去,看见张寻崇在悬崖边缘盘膝而坐,也不知是打坐还是休憩。今夜月亮出奇的大而亮,沉沉地斜挂在天际。只见断崖之外,在沈薪能看到的有限视野中,猝然冲出一只庞然大物,投下的深色阴影将二人笼罩其中。 沈薪惊呆了,他望着那只巨兽,脑中空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鲸。 这只鲸上了年纪,身体表面斑驳,灰白的眼睛周围皱纹密布,但它仍喜欢和同伴一起玩耍,先是高高跃起,喷出一团雾柱,再任由自己落入海中,庞大的身躯击在海面,掀起乳白而巨大的浪花。 张寻崇能嗅到鲸跃起时裹挟而起的浓烈海腥。 他晚上睡不着时,常会来断头崖看鲸。子时后这些巨物便会露出水面或者从高空飞下,在崖下的海面与同类嬉戏,它们也会竞赛,比谁能喷出更大更高的雾柱。浓白雾色在月下晕开,一点点化作纷纷而下的雪花,反射着皓月光辉,美不胜收。 只有这个时候,张寻崇才会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放松、平静。 鲸群早就注意到了张寻崇,见他次次只是静坐在那里,毫无恶意,便放下戒心默认了他的存在。 鲸群中的小鲸以前从未见过人,对张寻崇尤为好奇。它一个纵跃飞到悬崖高度,却没有落下,上下扇着尾巴,翻出浅色的肚皮,带着几分警惕又按耐不住探求的冲动,慢慢向男人靠近。 张寻崇见小鲸接近自己,站了起来,呆呆望着它,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小鲸身上还滴着海水,潮湿的肌肤能映出身后晶莹亮白的明月。 海面上传来一声沉沉的鲸鸣,是母鲸在呼唤它。 几乎是同时,张寻崇胸膛忽然传来剧痛,像是有一把锥子凿穿了心口。他收手转而捂住胸口,吸入的冷气如刀一般割在肺上,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阵阵腥甜。 小鲸被惊吓到,迅速折返离开,回到母亲身边,回身时尾尖甩出的水珠飞溅到张寻崇的脸上,有一滴滑入嘴唇。 张寻崇只有满嘴咸到苦涩的味道。 沈薪看张寻崇身子摇晃着越来越靠近悬崖,以为他要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性命,吓得心脏一抽,顾不得躲藏,冲过去紧紧将人抱住,拉离悬崖边缘。 沈薪发现,男人胸膛中那簇光亮犹如风中残烛,愈发微弱,逐渐趋于熄灭,手指不禁绞紧了他的衣服。张寻崇受过太多创伤,身体迅速衰弱下去,现在即便有了元火也再难长久地维持。他就像个破了洞的纸灯笼,时间越久,创口越大。 无论往这洞中填入多少元火,都会很快消散掉。 张寻崇被沈薪一撞,差点向前栽下去。他抬头看见熟悉的面庞,表情有些难看,发现这人真是如狗皮膏药一般难缠,咬牙一挣。 “放开!” “好,我不缠着你。”沈薪听话地松开双手,缓缓后退,“你别做傻事。” 张寻崇没明白他口中的傻事是什么,神色古怪地瞪他一眼,捶了捶闷痛的胸口,咳嗽两声,再次开口:“你干嘛跟踪我?” 看沈薪半天不说话,只是无声盯着自己,张寻崇也懒得再和他纠缠,越过他准备下山。 “忘掉你刚刚看到的。”两人交错而过时,张寻崇的声音在沈薪耳畔响起。 天空中雪花纷纷飘落,鲸鸣仍回荡在沈薪耳边。 沈薪趁势抓住张寻崇的手臂,抬起眼睛,开口道:“好不容易再次相见,我真的怕你又离我而去。当年贺平文一伙擅作主张闯入牢中伤害了你,不仅如此还满口谎言,那三个人我已经全杀了,我……”他想说些什么,可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支吾半天,才艰难吐出一句如蚊鸣响动的“抱歉”。 张寻崇根本不知道贺平文是谁,听到“牢中”、“三个人”后,才意识到沈薪所指的是那三个用自己身体泄欲的畜生之一。 瞬间,张寻崇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些不堪的回忆蜂涌挤入脑海,身上几处地方同时隐隐作痛起来。喉咙仿佛再次被拴上了绳子,拉扯间不断收紧,勒得他难以呼吸。他的手紧紧攥起,指节掐得发白,身体摇晃着终究没有摔倒。 喉结上下一滚,张寻崇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因此失控,咬着牙深呼吸数下才艰难调整好心绪。他就假装当年是被狗咬了,现在,狗主人来找他道歉,说咬你的狗我已经杀了。 谁会跟几条死狗过不去呢? 但若和狗主人有仇,那就另当别论了。 听见沈薪道歉,张寻崇只想笑。如何原谅?这人残杀自己四十余同僚,之后还割下首级送还缉火营。与之相比,沈薪设计诓骗自己和被其下属轮奸这件事倒不那么重要了。 这等仇怨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释怀,何况沈薪的态度转变太过蹊跷,不得不令张寻崇心生警觉。 张寻崇睨向沈薪,甩开他的手,冷淡道:“恕我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