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吴翎来赤蛇教两年,因为年纪不大,一直在做打下手的杂活。 教中徒众都是被朝廷逼迫得走投无路的炎人,这里的人对待同类还算友善,她本以为这里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直到吴翎亲眼目睹这些人劫掠一座无辜村庄,杀光了所有百姓,纵火烧毁房屋农田,霸占了他们的米、酒和耕地的黄牛。 她意识到,这些炎人只是暴徒,火焰让他们掌握了能轻易予夺人性命的能力,让这些人变得比常人更要残暴无情。 吴翎还记得自己那天正在洗衣服,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乱,听说是有缉火营的人闯进来捉拿炎人,她吓得躲在里屋深处不敢冒头,结果躲着躲着,就睡着了。 睡醒时,她听外面吵闹消失,才壮起胆子走了出去。那些缉火营的罗刹已经全部死去,有人正拿着一把斧头,用屠宰畜牲的手法将尸体的头颅砍下扔在一边,斧刃举起落下间溅得那人浑身是血。 血腥气味浓郁得令人作呕,一颗头滚到吴翎脚下,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她尖叫一声,在刽子手嘲笑声中逃似的跑开了,躲在角落里呕吐不止。 她再难忍受这里了,可是离开这里后也无处逃避。 今天,吴翎正捡完柴火往厨房处送,半路突然被三个人拉住。这三个人裤腰带都没系好,互相搀扶着支支吾吾扔给吴翎一把钥匙,让她准备一些饭菜和药送去牢房,其中一个不知何种原因淌了半张脸的血。 那人刻意嘱咐道:“别让那人死了。” 吴翎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不去。她熬了碗米粥,带上自己那瓶仅有的伤药,想了想又在臂弯搭上件衣服,去了牢房。 牢中异味浓烈,吴翎知道“泆荡鬼”贺平文好行淫乱之事,牢里关押的大概是被他奸污凌辱的可怜女子。 那人蜷缩在角落里,断了脊骨似的瘫在地上,身上盖着毯子,一动不动。她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男人。吴翎打开牢门进入,给男人披上衣服,看他浑身是伤,有些地方瘀青交叠皮肉翻卷,甚至不知要从何下手处理。 她小心翼翼拉出男人一只手,掌心松垮的纱布下露出一寸皮肤,上面布着干涸土地般的皲裂痕迹,令人心惊,往上正常的肌肤上印着抓痕和指印, “呃……”伤药不算上乘,敷在伤口上泛起刺痛,疼痛将男人由睡梦拉回现实,他五指一蜷,又无力地展开,喉咙深处忍不住发出声响。 吴翎看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忍不住开口道:“那些人暴虐成性,我劝你还是不要违抗的好,他们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然伤只会更多。” 男人听闻动了动,扭过头来,盯着她半晌,张开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喃喃道: “……阿虎?” 吴翎吓了一跳,手里的药几乎要落在地上。男人的话引起她十足警惕,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小名。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吴翎皱起眉头,仔细打量起这人,越看越觉得眼熟。 “啊!你是,放我走的那个捕快?”记忆中的容貌与面前男人的脸重叠,她惊诧得说不出话,难以想象此人如何落魄到这种地步。 吴翎悬在半空的手被张寻崇抓住,她感觉到男人的颤抖和气息不稳。她见男人慢慢支撑起身体,胸膛起伏不停,双目通红,眼底尽是极致的痛苦和悲恸。男人用尽全身的力量,冲吴翎怒吼: “我当年救你出去……就是为了让你加入这邪教的吗?!” 吴翎本以为自己甩不开男人的手,结果对方太过虚弱,一挣便睁开了。她咬着嘴唇,移开视线,心中一时有太多事情想要倾诉,张嘴却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起来:“我那时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三个人轮番侵犯亵玩,都没让张寻崇意志溃散,可在认出吴翎的一瞬,无尽的绝望吞噬了理智,让他觉得自己曾付出的一切都是笑话,心如死灰。 他让一个孩子逃脱了成为延命牺牲品的命运,却没能阻止她成为赤蛇教的棋子。 “你……你……”男人双手握起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肉中,几乎要掐出血。 吴翎觉察出他的异样,抬头看去。 张寻崇眼底赤红,精神彻底崩溃了,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栗起来,他流出眼泪,喉咙深处发出嘶吼和呜咽,喘息渐渐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男人发出两声压抑的咳喘,像是肺破损漏风了一样。他感觉有什么梗在喉头,用虎口卡住喉咙,控制不住地干呕,几下后本来感觉有所缓解,下一瞬却低头捂住嘴,从指缝间喷出一大口血。 空气中腥气扑鼻,张寻崇一边落泪,一边呕血不止,呛得鼻腔里也尽是血浆,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吐出来,鲜红的颜色泼在地上积成血泊,向外蔓延,无比刺目。 张寻崇再没有力气支撑身体,任由自己倒下,血涌进气管和肺。脑中的复仇、愤恨一瞬间都似乎没那么重要了,他的意识飘飘忽忽与身体脱离开,周围的环境和自身都变得恍惚而不真实起来。 想死。张寻崇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就这样彻底死掉也好,死了就不用再受沈薪和那些人的折磨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吴翎见状急忙扶住他,被眼前的景象骇得手忙脚乱,双手、衣服上沾满脏污。 张寻崇半边身子都染上了血痕,推开她,有气无力地艰难开口:“别管我了。”他一张嘴,血就从口中涌出。 看男人愈发虚弱,吴翎感觉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坚持住,求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去找人来救你!” 她小心把人平着放好,着急忙慌冲出去,情急之下甚至踢翻了脚边米粥,连铁门也没来得及锁。 张寻崇看着几步开外半敞的牢门,明明自由近在咫尺,心中却没有一丝冲动。男人闭上了眼睛,任由体内仅存的温暖流失殆尽,唯剩彻骨的无尽寒冷侵染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