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张寻崇不知如何应答,他捆好身下那个意图出逃的守卫,才站起来。 沈薪却不等男人开口,率先道:“张大哥又救了我一命。“ “这回真是凑巧罢了。” 头顶发出一阵无端闷响,听得张寻崇一个激灵,蹙起眉头,心中隐约感觉到不妙。 “尤百户那边似乎遇到麻烦了,张大哥不去看看吗?”沈薪望着他,“还是说,张大哥堵在这里,是不想让我救走炎奴朋友?” 其实张寻崇也很纠结,这些炎人被尤策带走决计没有好下场,可自己现在听命于他,放任沈薪救人便是渎职。 犹豫之时,兵刃相接的动静越发响亮。 “……”张寻崇垂下眼睑,思索片刻,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沈薪一眼,而后直接转身走了。 沈薪目送男人的背影离去,随即收回视线,踢了踢脚边已经没有声息的周宗林,将他口中的短匕拔出,在衣服上擦干血渍,小心收好。 青年往监牢深处走去,这里关押的流民百姓,不知因为何种原因,都陷入了沉睡,刚刚的对话都没有吵醒一个人…… 张寻崇离开燃炉周围追到地下时,尤策这边异变陡生。 “铁避役,是铁避役!”见到捕快和罗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其余守卫才后知后觉地从四面八方涌出。 这些坊中守卫借着黑汽坊的巨大利润,大都吃了个肥头肚圆,懈怠了训练,在浓雾中慌张失措。稍能捕快过几招的人,也架不住人多势众,被鱼筋鞭拍去武器,打翻在地。 守卫被捕快摁住,捆了个七七八八,还余下几个人四散逃逸,身后都有人追着,也逃不出掌心。 一切都在尤策预料之中。 就在此时,“嗡——”一杆旗枪忽从头顶浓雾中激射而出,携万钧之力猛插入地面,金属颤动的余音和地面崩裂之声引得无数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枪杆上挂着五尺长的红布,上用黑色涂料画着一只三目飞蛇,獠牙外翻,面目狰狞。 待尤策定睛看清之后,表情霎时凝重起来。三目飞蛇乃是赤蛇教标记,他们每一次行动都会亮出旗子,以示身份。 支撑燃炉的横梁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浓雾遮掩下,也摸不清人数。为首之人率先自横梁上跃下,一身暗红衣袍,又用红纱遮面,连头发都包得严严实实,辨不清性别。 “蛇头!”尤策一眼认出了他,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腰刀,刀尖都在兴奋地颤抖。 蛇头向前两步,双手执起旗枪挥动,旗面横扫开来,卷起一阵劲风,逼退尤策等人,再一扫,旗帜上无端地乍然焚起烈焰,枪尖荡开一片热浪,挥散了周围雾气。 立在蛇头身后的教众以火旗为号,纷纷跃下,双手施出火来,杀向众捕快和罗刹。 两方打斗,变成了三方混战。 赤蛇教人数不过百,但皆由能够引火离体之人组成,可以一人顶数人之力,危害极大。赤蛇教行踪诡秘,这些人仰仗自己能掌驭火焰,自认高天下人一等,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凡是有他们肆虐的地方,无不化作焦土。身为首领的“蛇头”,尤为残暴自私,冷血无情,老幼妇孺尚且都不放过,双手上血债累累。 缉火营想将此地人员活捉,下手都不狠,顶多就是些跌打损伤,可赤蛇教众个个都是下的死手,掌中火焰皆冲着眼睛、下腹等脆弱部位攻去,一旦命中,必死无疑。 尤策追缉蛇头许久,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将他捉拿归案,大吼一声,主动攻了上去。 张寻崇从地下监牢出来时,就见这里乱成一团。尤策和一位红衣人纠缠在一起不知斗了多久,他的腰刀比不过旗枪长手,颇显劣势,每砍一刀下去,都会被翻卷的火旗弹开。为躲避刺向要害的枪尖,尤策已经在地上滚了好几遭,沾了一身灰尘,着实狼狈。 蛇头显然也是练过家子的,擅长使枪,一挑一刺间,手腕拧转枪杆,燃着烈焰的旗面便卷裹起来,护住双手。 你来我往间,尤策心焦不已,踏前一步率先猛攻蛇头腋下,被对方躲开,他撤步间也避开了蛇头一击,却不知道对方下一枪速度极快,身体根本来不及躲闪。 这一枪要是挨下来,尤策怕是要被刺个对穿,就算小命丢不了,那也要成个残废。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张寻崇疾冲上去,推开尤策挡在枪旗面前。火光耀目,照得张寻崇睁不开眼,也来不及做出防御。 银光闪过,张寻崇被一枪击在脸上,“咔”的一声脆响,有什么碎裂开来。男人登时眼冒金星,捂着头,身体在后劲下摔入柴堆之中,被打得意识恍惚了好一阵子。待他缓过劲,一看掌心,出血了,面具碎片割破了额头肌肤,伤口源源淌出血来,将他的视线染得更红了。 张寻崇看着脚下的面具碎片,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仍是带着面具的。 尤策被男人顶着腰撞开,整个人趴在地上,肚子正戳在一截台阶的边棱,疼得龇牙。他怕蛇头伤到张寻崇,飞快站起挡在二人面前,与蛇头撕斗。张寻崇缓过神摇摇晃晃站起,一抹脸上鲜血,也冲了过去。 蛇头见他们二人对付自己一个,不再恋战,旗枪尖端划出银光,光芒过后,周围火光大盛,热浪逼人。 一声哨音响彻整个汽坊,得了信号的赤蛇教众纷纷后撤,跃上栈道,还有一些过来帮助蛇头脱战。 张寻崇余光发现有几个炎人从牢房方向走出来,或背或扛带着捆绑双手双脚的囚犯,慢慢朝蛇头那边移动,向最近的出口走去。他先前根本没看见有人往那边走,赶紧甩出鱼筋鞭去拦。 这些人是要救走炎人囚犯! 蛇头见他要去拦人,手中枪旗挥开一条火幕,手腕一拧一刺,枪尖直冲心口而去。 二人离得太近,为了不让旗帜上包裹的烈火扑上眼睛,情急之下,张寻崇放弃阻拦,竟然伸手握住了正在燃烧的旗枪前端,掌心立即被火焰灼伤了皮肉,痛入骨髓。 夜行的衣衫都燃烧起来,男人强忍着剧痛借力一扯,妄图让蛇头失力失衡。 对方也没料到他这么莽撞,怔愣了一片刻,短短一瞬,蛇头已被张寻崇近到了身侧,手马上就要摸到面纱将其扯下,显出真面目! 可蛇头不躲不闪,意外地迎了上去。张寻崇立刻意识到有诈,可这时想退开距离,却已经迟了。 “呼——!”红纱包裹头部的蛇头朝张寻崇脸上喷出一团烈焰。 火焰近在眼前,张寻崇根本无法躲开。 一旁的尤策急中生智,甩出臂中鞭子缠上张寻崇一只脚,急忙将人拉倒在地,张寻崇躲过了火球,又脸朝下吃了满嘴泥土。 炎人囚犯悉数被教众带走,蛇头目的已达,接着教徒放下的绳索被带到栈道高处。 头顶模糊不清的雾气中落下几个黑影,是燃烧着的油桶。 油桶落地炸裂开来,仿佛岩浆中翻涌的气泡,火焰得了助燃之物,即刻窜天而起,整座汽坊化身成火海地狱,热浪滔天。 赤蛇教此番算是大胜而去了。 底下两层悬空木栈道已经被赤蛇教破坏得彻底,不论是汽坊的守卫还是捕快、罗刹都被困在了这里。 有一个龅牙守卫被捕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怕死得不行,见头顶出路被封,火几乎烧到眉毛,急忙大吼道:“地下,去地下!那边有路!带上我,我告诉你们路怎么走!” “别嚷嚷,都会把你们救出去的。”尤策收鞭回盘,拎起这人,扶起张寻崇,指挥着部下往地底监牢走。 进到地下,几间关押炎人的牢房大锁被撬开,还剩下数间牢房关押着病残之人和普通流民。空气中浓烟呛鼻,不少昏迷着的囚犯都被熏醒,咳嗽不止。尤策下令让属下们打开铁锁,把这些人也救出去。 沈薪早已离开,而张寻崇一开始追进地牢押在角落里的人不见了,地上仅留着一捆割断的绳子和一具周宗林的尸体。 匕首也消失无踪,张寻崇觉得那人八成是用自己的匕首割绳逃走了。 顺着守卫指引,监牢再往下一层是一座巨大的斗场。 张寻崇绕着外围通道向下一条廊道走去,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看向斗场。场内地面上血迹和火焰烧灼的痕迹密布,砖石垒起的围墙上尽是飞溅上的鲜血,有新有旧。 张寻崇不禁想起沈薪所说的,不计其数的人在这里挣扎求饶,杀人或是被杀,每一寸土壤都浸透了绝望和鲜血,这等罪恶之地真是要尽快毁灭了才好。 一行人七拐八绕,终于灰头土脸地出了鳞痕山。 再回望那座山,这里的隐蔽出口就在山腰偏下某处,头顶上的浓白雾气此时已经变得浑浊漆黑,倒真像是山神震怒,降罚于此了。 此时天色已大亮,不论是捕快罗刹还是守卫,照见阳光之后紧绷已久的心弦一松,纷纷软了脚,筋疲力竭地瘫在地上歇息。 张寻崇因为双手的烫伤疼得满头是汗,他掌心通红一片,起了好些个大水泡,圆圆鼓鼓,薄薄的皮肤下面都是澄黄的液体。他就近找了一条小溪,将双手泡入流水中以缓解剧痛,这时尤策坐了过来。 男人以为尤策是要谢他救命之恩,哪知道这人拍拍自己的肩,满是希冀地问了一句:“想不想来缉火营办事?” “……多谢尤百户赏识,我现在还没有这种想法。”张寻崇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 “好吧,你要是哪天想通了,尽管来找我。”然后,尤策就走了。 张寻崇瞪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悄悄骂他。 尤策像是听见张寻崇的骂声了似的,又折回来想他道了一声“多谢张捕头出手相救”。 回到衙门彻查清点之后,张寻崇发现牢中炎人果真都被赤蛇教带走了,他们救出的囚犯皆只是普通流民。 赤蛇教这样做无非就是为了扩张势力,炎人在普通百姓中备受歧视,生活大多艰苦,现在遇到能够接纳自己并有同类的组织,加入进去倒也在意料之内。 此次行动,竟无一人死亡,连尤策也很意外。 伤最重的,就是被蛇头火焰烧伤双手的张寻崇。 男人烫伤的双手用纱布裹成了球,透着一股药油的怪味,看上去有些滑稽。董鸿波看张寻崇这个样子,手笨得都快穿袜子了,别说拿刀,就是把刀系腰上他都做不到,干脆给男人放了个假,让他养好伤再回来。 到家时,张寻崇发现沈薪没有回来这里,屋中空无一人,想必是伤好之后他就跟着友人离开了。 想想也是,自己当初放了那些狠话,沈薪不跑才怪。 晚上,张寻崇手疼得吃不下饭,躺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结果第二日清早被敲门声打扰。他以为是帮他拆纱布换药的丁宿之来找,举着两只残废的馒头手费劲打开家门一看,门前立着的是不是那个臭脾气郎中,而是沈薪。 睡得晕晕乎乎的张寻崇差点被对方的一抹浅笑迷花了眼。 沈薪也没想到张寻崇会举着两个大白馒头手来给自己开门,笑容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