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引火焚身在线阅读 - 八

    鳞痕山坐落于项州与阳川府之间,属于环抱阳川府以西的群山中最末尾的一座。此山终年云雾缭绕,山腰以上难见其真面目,路也是崎岖坑洼,异常难行。往来两地的商旅大都会选择绕道,而不是翻山而过。

    几日后,张寻崇见沈薪有所伤势好转,能自如行动便放心下来,专门去找尤策向他报告了沈薪与他说的一切。男人交代,鳞痕山深处,不但有私人汽坊,还有一座斗场,关押着数百流民。

    尤策追缉赤蛇教进展不佳,听张寻崇说到一半,当即放下这边的线索,和他讨论起鳞痕山的细节来。

    黑汽坊背后似乎是个有来头的财主,他抓了大量因旱灾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有躲避缉火营追缉的炎人。

    斗奴大都是从无籍流民中挑选出来或身强体壮,或身负武功,亦或是能引火离体之人。斗奴两两锁在一起,他们被强迫着厮杀决斗,惟幸存者才能走出斗场。然而,赢家无法得到自由,奖励也仅仅是关回逼仄的小屋,在心惊胆战中等待下一场死斗,直至死亡。

    这种血腥的角斗毫无缘由,仅仅是为满足某些权贵之士见不得人的癖好罢了。有人在斗奴身上押钱,赌输赢,或者赌死法,没人在乎这些奴隶何去何从,他们只关心战斗是否激烈,是否赢了钱。

    死人也只是为燃炉多添了一份柴火。

    沈薪说自己原本是锁在斗场的流民之一。他因为身负武功,连胜过数场死斗,加之相貌出众,得了几位观斗权贵的青睐,他趁机向对方殷勤献媚,将一位权贵迷昏了头。那人把沈薪当作宠物似的圈养在鳞痕山,赏下吃穿用度和舒适的床榻,沈薪在斗场厮杀拼命之余,还要为那人端茶倒水。他忍辱负重了一段时间,待摸清守卫交班的时机后,便逃了出来。

    这些都是沈薪亲口向张寻崇说的,男人分毫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尤策听张寻崇说完,虽然皱着眉头,双眼却兴奋得发亮,心中似是已经有了决定:“好。”

    他不敢冒然行动,先是派人去鳞痕山附近浅浅调查了一番。

    探子发现,每隔三日,便会有一小队乔装过的人马在山中进出。

    住在鳞痕山附近的百姓大都将此山拜为神山,家家户户供奉着一座手捏黑蛇、脚踏紫蟾的五毒娘娘山神像。探子假扮旅人希望请附近村民带他进山,可是此地百姓甚是迷信,认定莽撞入山为亵渎之举,会引起山神娘娘不悦,大多拒绝帮忙。

    连当地百姓都不知道,他们心中的神山,已被人挖空当做了图财害命的摇钱树。

    尤策思索了一晚上,定出了一套计划。

    昨天,尤百户以人手不足为由,向董鸿波借调了十五名捕快,用作围剿鳞痕山的黑汽坊,张寻崇毫不意外也在其中。

    今日已是深秋季节,有些冷。午夜时分,缉火营十七人连同项州的十五名捕快无声地登上了鳞痕山。

    张寻崇行在队伍之中,周身浓雾缭绕,视线极差。摸黑行动不能打灯,但所幸今夜是满月,勉强还能看清一二。

    现在知晓山中蹊跷,再看这漫山的浓稠白雾,很有可能是汽坊燃炉排出的残汽所致。男人试着抬手扫了扫雾气,脚下刚落下两步,远处走远的同伴身影就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他怕迷路,赶忙跟了上去。

    “都跟紧了。”尤策压低声音道。

    一行人找到入口时,正遇到一人走出暗门站在草丛边解手。尤策扔出石子击晕了他,上前搜身,果不其然搜出了只一模一样的黑色木牌。他搓了搓手,高兴道:“这事要是今天办得顺利,我兴许有机会回家过个年。”

    他周围几个属下听罢都笑了,低声开了几个玩笑,被尤策挨个骂了回去。

    尤策道:“原地待命,我和张捕头先进去看看。”

    二人一进到山内部,热气扑面而来,只见一根几人环抱粗细的砖砌烟囱竖在眼前。

    脚下是木板搭起的斜坡栈道,张寻崇向里面走了两步,忽然间感觉迈出的前脚一空,踏在了一片虚无中,他霎时收回前脚力道,踉跄后退了小半步,低头才发现前面没路,自己差一点就要摔下去了。

    山不知怎的被挖空了大半,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空腔,正中便是燃炉,炉子自下而上贯穿整个山体。

    木栈道紧贴着山壁呈之字形而建,蜿蜒曲折,把守众多,环绕山壁形成一圈圈视野开阔的平台。每隔几步,栈道下就会横出一根木梁,抵住正中的烟囱,一圈五根,共由六圈构成,上下均匀分布在炉身上,支撑起巨大的炉子。

    烟囱的青砖经过炉内火焰的燎烧越往下越透出一种红色。向下望去,炉底的添柴口发出灼眼的火光,不难想象炉中火焰燃烧得有多么激烈,自下而上升腾出一种燎人的热流,隐约给人一种即将落入地狱的错觉。

    张寻崇心中震撼,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眼,这座黑汽坊的燃炉竟然比项州城内公家萃汽坊的燃炉还要庞大。

    墙壁上歪歪扭扭箍着几根破旧的传音铜管,是上下联通交流用的,管子的另一头人声嘈杂,吵吵闹闹听不清在说什么。

    尤策视线将这里大致一扫,对张寻崇低声道:“你那病号说得还真是句句属实。”

    想到沈薪,张寻崇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日“断袖”的玩笑。再提到他,张寻崇现在想起还是有些尴尬,含混带过了这句话,问尤策接下来要怎么做。

    张寻崇直觉感到沈薪这人背后定有故事,可转念一想,二人非亲非故,他有来历那也与自己关系不大,何必纠结。

    尤策与张寻崇退回门外,向所有人说明了内部大致结构。

    “把面具戴好,避免误伤。”尤策拿起腰上的面具,向捕快们嘱咐道。说话时候,缉火营的几人早已经佩戴完毕。

    “你们三十个随我潜到底层捉人。”尤策抬手比划。

    他说完,又单独拉过张寻崇和赵国良,命令二人道:“你俩去将燃炉最上方的汽囊击碎,把蒸汽都放出来。”

    “啊?不会烫死人吗?”赵国良问。

    “烫死了属于你没本事。”

    赵国良瞪眼,急了:“你这人怎么——”

    “行了,事不宜迟。”张寻崇怕他俩再忽然吵起来,赶紧拉过赵国良,“搞完跑快点就好。”

    山壁栈道上一层只有一人巡逻,但视野开阔,一旦有人发现异常,整座汽坊就会戒备起来。

    尤策命令那几十人分散开来,自己紧贴着墙,死盯着那个下层来回巡视的守卫,趁那人折返时移到了他的身后,打算将人打晕。

    那人脚下一顿,感觉到什么,皱着眉毛转身,当即和尤策来了个脸贴脸。那守卫吓了一跳,正准备吼一嗓子,下一瞬被尤策迅速擒住喉咙。守卫功夫不差,被锁住要害,还能和尤策过上两招。

    刚勒住守卫的咽喉,尤策身旁的传音便铜管发出了响声,是下层的守卫在询问情况。

    “你那边啥声音啊,出什么事了?”那边人敲了敲管壁。

    守卫憋得脸色酱红,呼叫不能,手脚却还能动,他一手拍着铜管,一手将刀扔在了地上,“哗啦”一声,刀落在木栈道边缘,掉了下去。

    对方正见头顶有武器落下,又听见动静不对,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人入侵,扯下腰上的牛角号吹响了。

    牛角号声音不大,动静传不到底层,但足够通知下两层守卫。号声一层层响起,传播得飞快,不过几息,最下方就已经知晓了消息。汽坊守卫开始聚集,顺着栈道的几条路线,向上跑去。

    尤策料到会暴露,却没想到这么快。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砰”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大量浓雾应声喷涌而出,眨眼间铺满了整片顶部,接着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电光火石之间,下方锅炉也莫名炸裂开来,满锅沸水浇在柴火之上,自添柴口扑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和滚水,把靠火炉近的倒霉人烫得面皮脱落,满地打滚,捂脸哀嚎不止。

    两团白雾上下接应,迅速交汇相融,山体空腔里充满了浓郁雾气,对方的守卫全部陷入一片混乱。

    尤策冲跃下的张寻崇、赵国良二人点头称赞,随后借着雾气遮掩身形,也不怕暴露自己,大吼了一声:“走!”

    几十名头戴黑色面具的公人霎时隐匿在了浓雾之中,誓要将这座黑汽坊连根挖起。走栈道的,借白雾隐匿身形,击倒途经遇到所有贼人;走横梁的,以最快速度落至地面,几人为一组,踩着攻守兼具的阵型,以冲散对方士气。

    这时,一个人影自张寻崇等人来时的暗门进入,趁着混乱,悄无声息潜入了地下。

    沈薪贴墙摸到地下监牢,牢中人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全都在躁动不安。他贴着牢门一间间看过去,像是在找人。

    拐过一道转角,忽然迎面遇到了一个人。那人看见沈薪,气得火冒三丈。

    张寻崇随着一个逃跑的守卫追入地下,刚将此人制服,忽听耳畔响起一道怒吼。

    “是你!”

    男人抬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看见一个身材圆滚,气得满面通红的男人正指着一个背对自己的青年大叫。

    周宗林瞪大双眼,眼睛中血丝密布:“沈薪你这狗娘养的,老子供你吃喝,你给老子玩逃跑,你知不知道老子因此赔了多少钱?!”

    “命当然比钱重要。”沈薪语气不急不缓。他还记得这个周宗林是某个权贵带来的侍从,尤其好赌,不知为何现在只身出现在这里。

    “好,好,那我今天就取了你这条狗命!“周宗林抽出腰间配刀,向沈薪砍了过去。

    危机之间,张寻崇想也不想,甚至连话都没有说,抽出腰间佩物甩了出去。一把短匕堪堪削过沈薪耳畔,正没入周宗林口中,直刺喉头,将他的舌头削成了两瓣。

    周宗林踉跄后退两步,这才发现沈薪身后还站着人,“哇“地咳出一大滩血。他摇晃几下跌在地上,充满血丝的眼中竟映出了面前之人张狂绝艳的笑容。

    沈薪微微一笑,像是知道会有人出手相救自己一般,不慌不急。

    失血过多的周宗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躺在地上身体因为疼痛抽搐不止。

    沈薪嘴边笑意消逝,如梦初醒似的回头,满面惊讶:“张大哥。”

    “你回来这里做什么?!”张寻崇走上前问。

    “我有发誓要救出的朋友,不得不来。”沈薪垂下眼睑,坦白道。

    张寻崇皱眉:“你告诉我名字不就好了,何必自己涉险?”

    沈薪反问:“缉火营会轻易放过一个炎奴吗?”

    张寻崇被他一噎,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