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破局

    西南将军冯科如今才三十余岁，正值壮年。顾怀卿还是五皇子的时候接触过他，觉得他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性情中颇有几分阴郁，相处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冯科是军事上的天才，西南地区有很多穷寇，匪患猖獗。当年西南地区有一个土匪组织找到了用罂粟控制百姓的方法，民不聊生，不少人都因为罂粟制品上了瘾，加入了这个土匪组织。

    这个组织的发展越来越壮大，还得了个名称叫“极乐”。“极乐”组织里的成员仿佛被邪恶宗教洗脑了一样，对这个组织怀抱着狂热的信仰，一眨眼，“极乐”就有了数十万教众。

    消息传到了京城中的先帝顾立新的耳朵里，让他担忧得好几天没睡着觉。西南这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理会，先帝在早朝上一连发了好几天的脾气。这个时候，兵部尚书谢识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兵部主事冯科毛遂自荐，愿意去西南解决祸患。

    先帝顾立新死马当成活马医，把年仅二十二岁的冯科派了过去。谁也没想到，这个在兵部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对于收服人心很有几把刷子，他竟然把“极乐”组织里的许多教众都训练成了正式的朝廷士兵，加入了西南军队的编制里！

    后来，冯科又陆续劝降了不少土匪组织改邪归正，西南的军队多了不少士兵，还有一些土匪从良之后开始务农，一时之间，西南也安定下来，甚至有变得富庶的趋势。先帝顾立新龙颜大悦，冯科摇身一变，成了西南将军，直至今日，西南士兵的总数都是四个地区里最多的，足足有三十多万。

    顾怀卿也不知道二皇子顾越明是怎么拉拢到冯科的。皇上颇有些幽怨地腹诽道，这大概是因为顾越明和冯科都是阴险狡诈的小人，所以才能走到一起吧。在夺嫡之战中，西南将军冯科站队了二皇子顾越明，对二皇子忠心耿耿。

    可惜，五皇子顾怀卿背后靠着的是颇得文官清流推崇的谢家，名声比心狠手辣的二皇子顾越明好得多。白发苍苍的西北将军陈旭年轻时受过三朝元老谢衣的提拔，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力挺谢老的外玄孙、五皇子顾怀卿。东北将军马维也按着马太后的意思，站队了五皇子。东南将军陆逢霜是一名性格直爽的女将军。她很有能力，也非常泼辣，向来不喜欢这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便保持中立，没有表态。

    三对一，西南将军纵使有天大的能力，也抵不过谢家、西北和东北将军加在一起的影响力。二皇子顾越明棋差一着，不情不愿、咬牙切齿地当了建兴王。

    顾怀卿登基后改国号为“景佑”。景佑初年，三朝元老谢衣、国子监祭酒谢应和西北将军陈旭相继去世，举国哀悼。

    谢微雨的亲哥哥谢乘风年少时就开始在军营训练，他和他的父亲兵部尚书谢识一样，熟读兵书，后来去了陈旭麾下历练。西北边境一向很安全，不像东北边境有倭寇不断骚扰，东南边境有暹罗国虎视眈眈，西南边境有土匪防不胜防。

    十五年前，西北边境和鞑族十二部落突降大雪，异常的暴雪天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鞑族人是游牧民族，暴雪天让他们的很多牛羊都饿死了，鞑族人缺少吃食，原本团结的鞑族十二部落起了内讧。各种矛盾相继爆发，鞑族十二部落忙着内战，争夺着鞑族首领之位，整整十五年都没有来过大燕朝的西北边境。

    顾怀卿将自己的亲舅舅封为北威侯，让他前往西北，代行西北将军的职责。北威侯谢乘风不像个将军，而像个文人清流，他礼贤下士，对有军事才能的人十分尊重，一手提拔了傅平安作为他的副将。顾怀卿原本以为自己给舅舅找了一个轻松的差事，既让谢家有了兵权傍身，又不会让亲舅舅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那时的皇上没想到，自己给舅舅争取来的清闲差事会让谢家上下二十六口人送了命，让母亲谢微雨在往后的日子里都郁郁寡欢。

    在大燕朝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鞑族十二部中的苍狼部的首领马哈木以其强悍的军事能力震慑了周围的几个部落，用了十五年的时间，逐渐统一了实力强悍的青鼠部、胡鲁部等六个部落，像一条蛰伏在暗处的野狼，觊觎着大燕朝的西北边境。

    景佑三年，马哈木集结了鞑族六个部落的所有兵力，向大燕朝毫无防备的西北边境发起猛烈的进攻。野狼一口咬死了毫无警惕之心的猎物。经过整整一年的筹备，鞑族人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凶悍地破开了宣庆、保宁两个边境重镇。鞑族人血腥暴力，对投降的百姓毫无怜悯之心。六万百姓死于鞑族人的刀下，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曾经繁荣昌盛的宣庆、保宁被屠为空城。

    北威侯谢乘风回到京城，迎接他的是所有人的谩骂。虽然顾怀卿有意为他开脱，但是新帝毕竟才登基三年，根基不稳，没办法压下所有人的声音。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有人甚至指责北威侯谢乘风通敌叛国，联合鞑族一起，妄图谋朝篡位，而这一次鞑族人的胜利是谢乘风有意为之。

    这些舆论的背后当然少不了建兴王顾越明的推波助澜。顾怀卿登上皇位，靠的就是声名在外的谢家和文臣清流的推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三年前，舆论让二皇子顾越明输给了五皇子顾怀卿；三年后，建兴王顾越明却可以让当年推崇谢家的同一批人以舆论为武器，直直地插向北威侯谢乘风和他背后的谢家，将谢家从神坛上拉下来，一刀把新帝顾怀卿的贤君名声捅得粉碎。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

    然而，顾越明没料到谢乘风能对自己那么狠。

    谢乘风出生于谢家，他的父亲谢识、爷爷谢应、太爷爷谢衣一生都在为百姓谋福祉，而他却让六万百姓成了刀下冤魂。谢乘风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将来到了黄泉之下都没有颜面去见谢家的列祖列宗。在深深的懊悔与对自己的极度厌恶中，谢乘风找到了愁容满面的太后谢微雨，将自己的破局之法告诉了她。

    谢微雨怒极，人生第一次对一向疼爱自己的哥哥大发雷霆。谢微雨对着谢乘风破口大骂，让他再说疯话就滚出去，永远别来见她。谢乘风不为所动，每日都前来拜见太后谢微雨。谢微雨不想听谢乘风讲他的破局之法，闭门谢客。谢乘风不卑不亢，在太后住的慈宁宫外长跪不起。

    谢乘风的妻子秦音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她和谢微雨从少女时代开始就是很好的朋友。谢微雨原本想让她劝劝谢乘风，可没想到秦音这一回却出乎意料地刚烈，陪着谢乘风，日日夜夜守在慈宁宫外，等着谢微雨松口。

    皇上顾怀卿自然收到了风声。听到一向疼爱自己的舅舅、舅妈的打算，这位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心情、无论遇到多严重的事情，面上都能波澜不惊的九五至尊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如果为了保住我的皇位，你们要做出这样大的牺牲，那我宁可不做这个皇帝了。”

    “怀卿啊，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你能懂这里面的利弊的。顾越明专制偏执，如果他坐上了这个位置，受苦的会是百姓。我和你舅舅身上已经背了六万人的冤魂了，我们是千古罪人，不能再让更多的百姓受苦了。”　秦音看着自己的外甥，没有像平时一样按照礼节，称他为“皇上”，而是温柔地叫了顾怀卿的名字，就像小时候那样。

    “求求你们……舅舅，你劝劝舅妈……”　顾怀卿泣不成声，他紧紧地看着谢乘风，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在谢乘风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了和秦音如出一辙的坚定与决绝。

    谢乘风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顾怀卿的脑袋：“怀卿，舅舅和舅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不能亲眼看到你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了。以后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对你的母亲好一点，她只剩下你了。我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宣庆和保宁的六万百姓为我的平庸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万死难辞其咎。

    “但是，你的表弟是无辜的，他还是个孩子，我自私地恳请你救救他，让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继续生活下去。朝堂中世家相互倾轧，寒门出身的官员实在难见。大燕朝需要有人替它剔除掉腐烂的疮疤，迎来新鲜的血液。

    “你是皇帝，要爱惜名声，不能做这把刀。朝堂上寒门出身的文臣和国子监一腔热血的学生手中又没有实权，有心无力，也做不了这把刀。但是，谢仰止可以为你做这把刀。无论是勋贵、文臣还是武官，他们都看不起宦官。

    “谁说宦官不能做一把锋利的刀呢？只要你把东厂牢牢地握在手里，东厂就会是你清理朝堂、改革制度最好的依仗。

    “我给谢仰止准备了一个新名字，叫沈泽。你可以先把他放到自己的身边，当个普通的小太监，再不着痕迹地把他提拔到东厂督公的位置。沈泽会代替我们，帮助你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顾怀卿泪流满面，拼命地摇着头：“谢仰止会恨你们的，我也会恨你们的。求求你们不要这样逼我……”

    “怀卿，我和你舅舅就当你答应我们了。下辈子，我们还做你的舅舅和舅妈。”　秦音温柔地笑了笑。

    那是顾怀卿最后一次见到谢乘风和秦音。

    当晚，在香甜的睡梦中的谢仰止并不知道他会和自己的父母天人永隔。谢仰止被谢乘风下了会让他昏迷的药物，秘密地被送入皇宫，成为了皇上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名叫沈泽。

    谢府上下二十六口人自刎谢罪，把命赔给了宣庆和保宁的六万冤魂，使得建兴王顾越明辛辛苦苦架起的舆论高墙轰然倒塌。

    无解之局破了，以一种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