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义

    出了正衙的时候，姬千夜顿觉腰酸背痛，虽然说她体力过人，但是这么一坐就是一天，谁受得了。就连午膳都是坐着吃的，文德殿伺候的宫女恨不得把饭菜亲自喂到姬千夜的嘴里，压根没有机会站起身来。按照礼数，根本也不允许姬千夜站起身来。姬千夜觉得做皇帝还是挺累的，这种工作强度，就算是神仙也受不了啊。

    “陛下，回紫宸殿吗？”

    小富公公随着姬千夜出了文德殿的门，门口已经有一顶轿子在候着了。姬千夜可不想再坐轿子了，她没有坐上轿子，直接转身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她现在走走路，松松筋骨，还是很舒服的。小富见姬千夜没有回话，心想着陛下肯定是累了，便就沉默的跟在姬千夜的身后，手上拎着一盏乖巧的小宫灯，给姬千夜照路。其实也只是傍晚而已，甚至还没有到吃晚膳的时间，只是天气冷的时候，夜晚会来临的快一些。

    “晋王今天进宫了？”

    走着走着，姬千夜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灯火。

    小富作揖，“回陛下，四王爷今天一大早就进宫了。还是小的亲自去鸿德门接进来的。”

    “现在太子学下学了吗？”

    “启禀陛下，还没有呐，不过，快啦。”

    姬千夜便转身朝着文德殿正后方的太子学走去，小富赶忙拎着小宫灯，跟了上去。

    姬千夜到太子学前面一些的时候，通往太子学正门的走廊上一片漆黑。往日夏日里缠在走廊柱子上茂密的紫藤，现在只剩下枯枝败叶，在暗夜的冷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王子公主们都陆续开始下学了。姬千夜站在门廊的黑暗处，沉默的看着坐在老师身侧，正在低头看书的姬义。

    “陛下，奴才去通报一声？”

    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富看着径自站在黑暗隐蔽处的姬千夜，轻声询问。

    姬千夜摇摇头，只是站在那里，无声的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姬义。他今天穿着一件很厚实的纯白色的袍子，大概是好多天没有踏出晋王府的大门了，脸蛋看得出变得白了很多。侧脸看过去，依旧是英姿勃发，黑色的长发被整齐的绾在了头顶，发冠也是纯白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朴素，和以往大有不同。

    姬千夜静静地看着他们下学，灯火通明处，奴才们手上拿着袍子在门口等着自家的主子下学，生怕这些王子公主从温暖的太子学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受了风寒。这些人其中就有一直跟在姬婉儿身边的那个老太监，他手上也拿着一件厚实的红色的袍子，翘首张望，等着姬婉儿下学。王子公主们陆续从太子学里面出来了，姬千夜一直站在一丛明黄色的茂密鲜艳的迎春花后面，而且是极为阴暗处。辛苦学习了一整天的学生们都急着回去喝点热汤驱寒，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的姬千夜。

    姬千夜依旧站在那里看着，直到所有的学生都走了，只有姬婉儿还坐在座位上。姬千夜见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坐在老师身边的姬义，目光灼灼。

    老师走后，姬婉儿合起书，不急不慢的装回自己的书袋里，转过脸看见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的老太监，姬婉儿却只是转过头，径直朝着姬义走过去。姬婉儿言笑晏晏的看着姬义，姬义却装作没看见，只管低着头，把书和纸笔收了起来。

    姬婉儿凑近，不知道在姬义耳边说了些什么，姬义猛的皱眉，一脸嫌弃的把姬婉儿推了过去。姬婉儿还想凑过去继续在说些什么，那老太监已经走了进来，把姬婉儿拉着出了太子学的门。

    “四哥可真是讨厌！”

    姬婉儿站在门口跺了跺脚，还转头，很是不甘心的瞪着还站在太子学里面，低头收拾东西的姬义。

    “哎呦，我的小殿下，来日方长呐，不要这么心急啊…”

    姬千夜见那老太监一边劝慰着姬婉儿，一边把手上拿着的披风披在了姬婉儿的肩膀上，还细心的给姬婉儿把披风系好。

    小富一脸差异，他转过脸看了看姬千夜，姬千夜却是一脸平静，没有任何的表情。小富便又转过头，却见姬婉儿已经和老太监，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了。两个人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在说些什么。

    “陛下，这…”

    小富一脸疑惑的看着姬千夜。姬千夜抬起右手，示意他什么都不需要说。

    “再说吧。”

    姬千夜这么说着，又瞥了一眼姬婉儿离开的方向，便朝着太子学里面走去了。进门的时候，姬义正在熄灭那些正在宫灯里安静燃烧的烛火。所以太子学里面一半黑暗，一半灯火通明。

    “四弟，这些事让下人们去做就是了，你做这些事情作甚，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忽然听见姬千夜的声音，姬义手一抖，一根蜡烛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房间里白色的帘幕的下面。姬义赶忙伸手去捡，然后吹灭了，放在了宫灯里。

    “姐…陛下…。”

    姬义手足无措的看着那个既是自己姐姐也是自己君主的女人，站在那一片通明的灯火里，看向自己。她明明离得那么近，灯火那么明亮，那女人的神情，却晦暗不明，他怎么都看不清楚。她变了好多，不再是以往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长公主。她变得如此有威严，充满了压迫感，她只是站在那里，只是看着这样看着自己，姬义便就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被吓坏了。无论是和姬仁一起围剿姬千夜的那一天，还是之后的每一天，每个白天和梦境里，直到现在。

    姬义吓坏了。他清晰的记得，自己被人轻松的挟持，自己漆黑的眼珠在她洁白的手掌心，一点点被捏碎，就像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骄傲。所有一切。就是在这个女人的手里面，彻底被捏碎，然后当着全世界的面，被扔掉。姬义记得每个细节，每一分每一秒，那件事发生时每个人的表情。自那日他捡回一条命之后，他躲在自己的晋王府的房间里，只要闭上仅剩的那只眼睛，他就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在冬天里飘零的枫叶。

    起初，他开开心心的飘荡，整个天空整个冬天仿佛都是他的，直到他落在了一个女人的手掌心。就是那个女人，那双手，捏着他这片叶子的脆弱枝干，一点点，一点点的撕碎他。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支离破碎，却无能为力。

    多少次他哭着从梦中醒来，然后惊恐的爬下床，爬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空洞的右眼，不停地询问自己，“姬义，这一切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现在，这双手的主人来了。而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条被人打残废的狗。一条失去了尊严的狗。

    强烈的能把人生吞活剥的恐惧感再次捕获了姬义的心。他强忍着不晕倒的冲动，一只手撑着旁边的桌子，让自己不会因为腿软而摔倒。就算在温暖的房间里，一头冰凉的汗水，依旧从他的脸颊边上，一点点的流了下来，流进了衣领里，弄湿了前襟，明明穿了不少，明明房间里那么温暖，姬义还是觉得好冷。

    姬千夜一步步慢条斯理的走到姬义的面前，她的面孔变的模糊不清，但是她的眼睛，却依旧在黑暗中，散发出奇异的光彩。

    “四弟。”

    姬千夜语气亲切的和他说话，慢慢的靠近他。姬义整个人僵直的站在原地。姬千夜伸出手，指尖弯曲，顺着缝隙塞进姬义裹住右边眼睛的布条，缓缓的扯了下来，那布条落在了姬义的脖颈上，姬千夜抬起温暖的指尖轻轻的抚了抚右眼的凹陷出。

    “眼睛好些了么？”

    姬千夜的眼睛在黑暗中犹如白昼一样，可以视物。她看着姬义右眼丑陋收缩的凹陷，里面可想而知的只剩下空洞。

    姬义终于忍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他的额头一片潮湿的汗水。

    “陛下，臣弟真的知错了，陛下…！臣弟真的知错了…！”

    这么一边说着，姬义就这么嚎啕大哭起来，泪水不受控的不停从两只眼睛里流淌出来。姬千夜蹲了下来，摸了摸姬义的脑袋。

    “四弟，朕要你的忠诚，不是忠于朕，而是忠于整个大周王朝。做给我看啊，弟弟。”

    姬千夜站起身来，姬义匍匐在地上，额头抵在姬千夜的脚尖上，抽噎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