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Showhand
张泽在车里坐到发动机变凉,起身上楼,插钥匙开门,家中灯火通明,朱励穿着一件肉粉色吊带睡裙倚在玄关,整个人柔丽得宛若一尊开过光的小像。 事先想好的说辞都打乱:“怎么穿成这样?” 肩头的丝带又滑下来,轻手推回去:“习惯了,不穿睡不着……” 张泽没见过这件内衣,觉得款式好上个世纪,尺寸也不合衬:“你买的?不像新的。” “古董来的。”我把张泽让进屋,“你还没吃饭吧,还有半只花龙……” 厨房里很快响起水声,砧板上一顿剁剁哒哒,令人烦躁的声音,张泽环顾自己的家,忽然有一点陌生,微微的抗拒感,融入不进,看灯光觉得灯光刺眼,坐在沙发上又感到沙发有钉。 扯掉领带到窗边透气,脚边的垃圾桶里掉了什么东西?土不像土,石灰不像石灰,四五枚烟蒂燃尽的焚香似的插在里头,朱励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张泽从未见我有过烟瘾。 “有人来过了?”张泽大声问。 我在厨房对答:“没有啊,就我一个。”探出头,笑吟吟问他,“来不及煮饭了,spaghetti好不好?” 张泽心不在焉:“你做主吧。” 既然吃意餐,怎么能少了酒。 我问张泽:“酒柜密码多少?” 张泽顺口报出一组数,恍惚又警醒,想起我因酗酒生死门前走一遭,顿时很紧张:“你能喝酒了?” “喝一点没关系。” 搭配spaghetti,佐餐选了产自意大利的葡萄酒,霞多丽、梅洛、品丽珠和小维多的混酿,色泽鲜浓,口感厚重,集合了上千颗葡萄的灵魂,挂壁鸽血石一样的红色。 张泽盯着红酱中蜷曲的香肠,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你怎么不吃?”他问我。 我的面前,只有一盘碧绿似盆栽的色拉。 “我吃过了。”我殷切地望着他,“香肠意面,快点试下啊,好不好吃?” 张泽答得敷衍:“好吃,很好吃。” 又故作轻松:“我在垃圾桶里看到几枚烟蒂,你抽的?我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我看着他,只是笑,巨大的恐惧无声无息地降临了,相处八年,张泽突然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了解我,至少这一刻,他全然无法把握我。 我笑道:“以前投行压力大,熬夜的时候时常几个钟几个钟的抽。后来朱美美说不要抽了,吸烟容易黄指甲,就戒了。” 无视张泽骤变的脸色,我滔滔不绝:“香肠也试下,这肉肠还是老家带回来的,正宗跑山猪,自家杀的,全是人手工剁的馅,一咬一包汁……” 叉子敲打在盘边,很夸张的一声,张泽端起红酒豪饮,掩饰恶心。 我为他添酒,右手指甲,比酒光更鲜浓的红:“怎么呛着了?慢点喝。” 同性恋人、女士内衣、秾艳指甲,曾经让张泽体会隐秘快感的一切,走马飞花的在眼前飞旋、飞旋……满目黄纸蝶扑,浩浩荡荡的哭声在太阳天下移动,人群拖长的身影,黑水一样逆流到山上,是朱励带他回乡祭扫到访的枯山?享受过水泽,也曾苍茂。 领头披麻戴孝,手捧遗像的女孩是谁? 「她」的眼睛好熟悉,依稀就像坐在对面的「他」。 正打量,少女感应到张泽的审视抬起头,她的目光平和,嘴角带着一点含苞待放的笑意,开口,说——你在找我吗? 如梦惊醒,辄起一身冷汗。 张泽握杯定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决心冒险:“头先我回了一趟公司。” 我放下餐刀,等着他。 在我的注视下,他挑起一叉意面:“味道淡了,把胡椒递我。”大口大口吃起来,“Anne说……最近林楠的快递都是你在代收?” “是啊,有东西到了吗?” 张泽囫囵吞咽着,那些……道不明滋味的油脂和芬芳,不经细嚼,一应入腹:“我替你签了……” 我又专心致志对付起色拉:“你拆开看了?是什么?” 目光短兵相接的一瞬,心思昭然若揭,无处躲藏了。 这是二人的相搏,谁先低头谁输。 咕嘟、咕嘟……酒精在血液中膨胀。 张泽壮着胆,抛出「变色龙」探路:“是家私人侦信公司。” “林楠找他们做什么?” “他在调查你。” “调查我什么?” “ 你还记得方耀吗?” “方耀?”我显得很迷茫。 “你不记得了?你的前男友,他是为你死的。” 我的反应出奇平静:“忘记了。” 张泽猛地抬头盯住我,撞见我识穿他的笑。 “我说忘了,你信吗?”不达心的笑意,冷冷瞄上他,“他为什么查我,你不知道?”他神色有愧,轮到我发难了,“我是有过过去,一个两个也都跟你说了,你的情史呢?我有问过你吗?林楠是第几个?” 张泽猛一怔,惊讶我的尖锐,竟被我反将一军,将他比做和林楠一般揭人疮疤的小人。但他别无他法,到了这步,只能咬定我:“方耀的骨灰不见了。” 我愕然望定他,眼神受伤:“你认为是我?” 他垂下眼眸,很快又看向我,没有说一个字,目光分明盘诘,不是你,是谁? “还有你的大学同学……”事已至此,想回头做回爱侣已不可能了,张泽逼问我,“他叫什么,孙诚?他的手怎么回事?” 酒气随着血气翻涌,胸中一股乱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调查里说,他的三根手指是被一个女人斫断的。” “一个穿上高跟鞋,跟他一样高的女人。” “孙诚有187,哪有女人能生得这么高挑?” “你阿姐呢?朱美美她多高?”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为什么不让我见见她?” “她做了什么?这么见不得人?” “还是你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朱美美,自始至终都是……” ——呀! 张泽惊愣盯住我,一滴拌色拉的油醋汁蹦溅,在吊带裙的胸口留下一道讳莫的痕渍,曳长如泪。 “真讨厌,这种料子弄脏了最难洗了。”我推开椅子,起身去找湿毛巾。 张泽握拳,送我离开餐桌。 他逃了! 他果然回避了! 张泽很激动,攥拳的手止不住颤抖,肌肉强烈的亢奋,几乎可以断定,朱励骗了他。他神秘多变的爱人,还有多少事瞒着他?呼吸顿变急促,徒然身陷一场揭秘游戏,解开的谜题越多,愈不肯善罢甘休。 他追进浴室,反手锁上门。 对着镜子,我看见他兽一样血红的眼睛:“做什么关门?” 不待说完,脖子上猝然一痛,张泽一股蛮力,将我推倒洗水台上。 内裤被很凶恶地扯下来,不劳张泽动手,那件穿在我身上短得可怜的吊带裙,已然式微地高堆到骶骨之上,既然是惩罚,无须顾忌了。 张泽卡着我的脖颈,狠狠干进来。 “你身上的衣服谁的?是不是朱美美的?” 我被他的粗暴,撞成一段不成连的颤音。 张泽掰起我的脸,迫使我正对镜中:“她在哪里?让我见一见她!” 镜面摇摇欲坠,即将碎裂了,镜子里泪痕斑驳的脸是谁?快要认不得。 他用这种方法刑讯我:“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想让我见她?” 身体到达了极限,张泽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突然间停摆,压在我身上:“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姐姐!一切都是骗我的!” 十多下密集凶猛的挞伐,他虎喘着拔出来,斑斑点点喷了我一身。 张泽剧烈地喘息,扯过縠皱的吊带裙,揩干净下身。 发泄完暴行,终于恢复冷静。 “你就是朱美美。”他说,“别急着否认,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张泽整理衣衫,抹一抹凌乱的黑发,再度衣冠楚楚,甚至大度给我上诉的机会:“要我信你,带她来见我。” 他Showhand了,成功扳回一局。 不知过去多久,时光都看淡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跌跌冲冲醒来,似乎有人在叫我……美美、美美、玫玫…… 外婆拉着我的手,喊阿妈的小名。 “阿婆……”我大声同她说,“我是朱励啊。” 姨妈盛了粥:“没用的,她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跟她说几次也记不住。阿母啊,吃饭啦。” 阿妈从里屋出来:“她刚吃过饭,少给她吃点。” “知道。阿励明天就归校啦,你们母子多聊聊吧。” 忽的腾出地方,母子俩都有一点不知所措,朱侠的离世好像一下摁灭一个开关,许多年了,我们没有这样平静地共处一室过。 桌上的竹筛放着几条陈腌的菜脯,是阿妈今早从瓮里取出来的。 “晚上……烧菜脯炆淡甲鱼好不好?” 她……她是在询问我吗?突然受宠若惊。 “好,好啊……”我激动地说,“都行!” 阿妈笑得很开心:“你和你阿爸一样,都是属猫的,以前他也最喜欢吃炖鱼……” 乱指拔琴,一根弦骤断,我惊诧地望着她:“阿……妈……” 户籍本上早已除名的人,如今提起,独剩一声嗟叹。 “其实他也不是一直坏,我怀你之前,还有过一个小孩,5个月了,是个小女孩,手脚都成型啦,因为我硬要嫁给你爸,被你阿公赶出门,没地方住,吃又吃不好,流掉了……” 谈往事,有苦有乐,苦中作乐的时光,因为远去了,反而令人怀念。 “其实他看咸片我都知道,可我小产,血流了那么多,他又不能出去找人,整整一年,他也不容易。” 死者已矣,她的爱恨随他落葬。 但我是一个遗留,她爱情的证据,害她失去丈夫。 脸色一霎沉郁,摇身一变,变回不温不火的母亲:“明天要走了,还有什么需要,自己拿吧。” 临行,我带走一件阿妈贴身的衣物。 朱美美站在镜中望着我:“老妈要是知道你弄坏朱侠送她的睡裙,一定不放过你。” 龙头的水声哗哗。 水流涡旋,带走一缕抽丝的红,手肘在洗水台边支撑了太久,皮都蹭破掉了,碰到生水丝丝的痛。 “是张泽弄坏的,不是我。”我无所谓地说。 她静视我须臾,有了分辨:“他对你不好。”一如既往给我出主意,“我帮你换掉他。”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你不要动手,这是我和他的事。” “我处理前两个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朱美美露出两颗虎牙,非常不屑,“你真是老妈的儿子,息事宁人,跟她一模一样。” 她误会我了:“我不让你动他,不是在惜他。你帮了我一次两次,难道次次都靠你。” “我不帮你,你下的了手吗?” 朱美美见惯太多丑恶,了解坚贞是胆小,固执是放不开,食古不化可能犹豫不决,一切权衡,只在害怕发生变故。 “老妈就是活例子,如果她早点看开离开朱侠,哪有我的事。”她将我看到底,“要是你做得到,就不会有我了……” 「人」字对她,已然失信了。 “人都一样,好难改变的。” 朱美美刊心刻骨,字字如针。 “可我不想一辈子像她。”我说。 她在极度傲慢中停下,神情由冷漠转过欣喜,逐渐热泪盈眶…… “阿弟……” 我隔镜揩她的眼泪,和她头碰头。 逗她:“给我个机会?” “真做到才好啊。” “做不到,还有你替我补刀。” 这下她真的笑了,笑容开怀又放松。 “你还是需要我的。” “永远需要你。” 只是不再假她之手。 “阿姐……”我轻轻贴住她,像一个保证,毕业典礼的宣言—— “这次,让我自己来。” Showhand: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