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过了几天,谢嘉阳已经把程章这人忘到九霄云外,乍然间接到个陌生电话说自己是程章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打错了,直到对方提到自己的车是辆大众他堪堪想起来。 厂子里有点吵,谢嘉阳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擦着手往外头走,一边跟程章讲电话。 程章这会儿车正停在高速上,熄火打不着了,所以给他打电话求助。谢嘉阳琢磨着该不会是发动机坏了吧,可前几天检查的时候也没发现哪儿有问题啊。 他挂断电话,回来捡了工具塞进汽修包里,然后对一边的刘师傅喊道:“嘿,老刘,有个客户车在高速抛锚了我过去看看,单子回来补,要是王哥来了就跟他说一声啊。” “好勒。” 谢嘉阳麻利收拾好东西就出发了,前一天晚上下了些雨,今天难得没多大太阳,可车里依然又闷又热。厂子里专门用来出外勤的这辆五菱宏光早就有些年头了,一发动才发现居然连空调也坏了。谢嘉阳顶着一身的汗,把两边车窗全摇下去,好让外头一点不大不小的风都灌进来。 这几天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的手变得有些僵硬,握着方向盘的时候指头微微发麻,手腕隐隐还有些疼。这是老毛病了,谢嘉阳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油门一踩,车子便稳稳当当地向前开去。 车到半途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谢嘉阳以为是程章来催他了,这种事也常有,半路抛锚的客户总是比较心急。 他十分理解,接通电话随口说道:“喂,我在路上了,半小时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谢嘉阳。” 这声音有点耳熟,说话的语调特别熟悉。谢嘉阳顿时想起一个人,那个目光总是隐隐带着敌意与戒备的人,可却一下脑子短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只能开口问道:“哪位?” “周洋。”那人声音冷漠,高高在上,似乎给谢嘉阳打电话是件让他十足厌恶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肯多说:“让洲洲接电话。” 谢嘉阳这边莫名其妙:“周洲?她不在我这里。” 电话那头冷哼一声,警告道:“谢嘉阳,你最好立刻把她送回来,别不知好歹。” 大热天的谢嘉阳被激起一腔火气,顿时拔高声音骂道:“说了她不在我这儿就是不在,你她妈有病吧!找不到人你不知道去问她自己在哪儿吗?” 周洋被他这样一通吼,态度反而有些软化了下来,语气没有了开头那样尖锐:“真不是你带走的?” “废话,我他妈天天上班忙得要死,有什么时间去找她。” 周洋听后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着一些踌躇:“周洲不见了,她不在学校。” 听到这话谢嘉阳并不十分意外,周洲向来怕她哥哥,知道他要来,出去躲哪儿猫着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最后总会被周洋找到拎出来就是了。 谢嘉阳不禁笑了两声,幸灾乐祸地说:“那你打她电话啊。” 不等周洋回复,他立刻又故意作恍然大悟状:“哦,对,她肯定把你拉黑了,不接你电话是吧。” 谢嘉阳拖长声音,听着便有那么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啧,这才多大的事儿啊,你不是有什么同学在公安还是哪儿的吗,找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谢嘉阳!” 周洋生气了,电话这头谢嘉阳偷着直乐,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 “洲洲的同学说她是跟一个男人走的。那个人她们都不认识。已经三天了,她的同学也说联系不上她。” 周洋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变得疲惫,谢嘉阳的笑容凝固在嘴边,心瞬间提了上来,下意识骂了句脏话。 “周洋你他妈做什么吃的,人不见了三天你才发现。你在哪儿,我现在过来!” 周洋一言不发地忍受了谢嘉阳对自己的辱骂,也没有提自己是今天才下飞机过来这边的这个事实。 片刻之后,听到周洋报上学校的地址,谢嘉阳愤愤挂了电话,踩紧了油门。他一路加速超车,开得又快又猛,引得身后喇叭声与咒骂声响成一片。 要是周洲出了什么事……想到这儿,谢嘉阳的脸突然麻掉了,太阳穴嗡嗡作响。不行,他只有周洲了,她一定不能出事…… 谢嘉阳脚下油门踩得飞快,一路往周洲的学校飞驰而去。他的心跳得很快,身体高度紧张,脑子里却混乱不堪。突然间再次响起的手机铃声让他整个人都吓得一抖。 他飞快抓起手机放到耳边,身体仿佛绷成了一根被拉紧的弦,语气激动而紧张,声音微颤:“喂,周洋,怎么了?” “谢师傅,是我,程章。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程章的声音轻缓从容,徐徐而来,像带着奇特的魔力,一下子让谢嘉阳冷静了下来。他差点忘了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忘了还有个客户在高速上等着自己过去修车。 “程先生,实在对不住,我有个朋友不见了,我得立刻去找她”,谢嘉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急迫:“我让我们厂里其他的师傅过去帮你看看,劳烦你再等一下。” “没关系,你先别着急。” 程章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被放了鸽子而生气,反而安慰他道:“你朋友不会有事的,你现在是在开车吗,别着急,注意安全。” 他的话温柔有力,又如此善解人意。 谢嘉阳感激不已,道了声谢,却听程章继续问道:“你朋友是什么情况,方便跟我说吗?我有几个认识的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谢嘉阳把事情简短告诉了程章,程章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给她打过电话了吗?” 谢嘉阳一愣,下意识回答:“没有。” “你给她打个电话试试吧,她可能只是自己躲起来了,既然你和她哥哥关系不好,或许她会接你的电话。” 谢嘉阳如梦方醒,道谢不迭,抱着一丝侥幸颤抖着拨下了周洲的电话。 “嘟——” 拨号声长长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却毫无应答的迹象。谢嘉阳死死听着耳边的声音,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直到最后自动转入了语音信箱。他整个人像是被突然抽走了骨头,令人窒息的绝望一下子吞没了他。 周洲不会不接他的电话,一定是出事了。 谢嘉阳心跳如擂鼓,大口喘气,开始一遍一遍地重拨周洲的号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徒劳的事情,只是机械一般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这样能让他从中得到一丝渺茫的希望。 一遍。三遍。五遍。 还是没有应答。 谢嘉阳的手在发抖,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才重新握紧了方向盘,沿着既定的方向朝周洲的学校驶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情不一定到了最坏的地步,现在他需要先和周洋汇合。 他要好好地开车过去,安全地到达,多他一个人,找到周洲的几率也会大一些。 加速、换挡、刹车、转弯,谢嘉阳凭着常年的肌肉记忆稳妥地开着车,一条条的交通规则在他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 就是这样,好好地开车。 他自言自语安抚自己,可是与此同时,眼前却有一段段回忆走马灯般不住闪过。他看到在幼儿园时和他们一起戴着黄帽子过马路的周洲,想起她穿着碎花长裙的少女时代,又想起祺然死的那天她坐在医院的地上抱着自己哭。 谢嘉阳的手上暴出青筋,一滴眼泪流了出来,掉落在满是污迹的工装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手机再度响起的时候谢嘉阳离学校只有八百米。近在咫尺。他一手稳稳握着方向盘,接通了电话,神情淡漠,声音带着微微的哑:“喂。” “喂,老谢。” 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还带着一些心虚与不安。因为没听到回音,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比方才又小了一点:“喂,老谢……你怎么给我打了这么多电话呀……有事吗……” 每次做错事后她说话的语气总是会变得这样小心翼翼,谢嘉阳一下子脱了力,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在哪里?” “在同学家玩呢,怎么啦?” “地址告诉我,我现在过来。” 周洲老老实实报上地址,电话很快被谢嘉阳挂断。她呆呆坐在沙发上,心中忐忑不安。 “洲洲你干嘛呢,快来啊,打龙了。” 客厅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四五个女孩子穿着家居服席地而坐,一人捧着台笔记本,屏幕上不停闪着英雄的技能光效,鼠标与键盘的咔哒声此起彼伏。 周洲终于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完了完了这次玩脱了!” 谢嘉阳来得比预料中还快,周洲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屋子里的女孩子们也好奇地伸头往门口看。谢嘉阳穿着脏兮兮的工装,头发凌乱,眼睛通红,显然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奔波。 他花了两秒钟才终于确认周洲安然无恙,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膝下一软,竟是直直跪在了地上。 周洲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却看到谢嘉阳忽然双手用力捂住了脸。他的手上都是黑色的机油,这一路过来甚至来不及擦一擦。 “谢哥……” 周洲蹲下身子,试探性地伸出手拍他的背安抚。谢嘉阳突然一把抱住了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生生折断。 不过他很快就放开了她。 “以后别这样了。” 走之前他只轻轻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没有骂她,没有提起是如何辛苦地找她,也没有说到自己当时是怎样惊慌与绝望。所有情绪都只在那一个用力的拥抱里。 以后别这样了。 他让她以后别这样了。 仅此而已。 周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就和当年一样,他把所有的感情与情绪都深深埋在自己的皮肉里,只给她留下这样一个模糊的背影。 除了祺然之外,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人,也不需要谁和他一起承受所有的爱恨悲喜。 眼中忽然泛起大股大股的泪水,周洲把它们一把抹掉,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热热闹闹,光线从高大的落地窗里直射进来,温馨而明亮。周洲刹那间恍惚,曾经他们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面对阳光,充满希望与幸福。 “周洲同学,这谁啊,比你哥还帅诶!” “对啊对啊,又脏又帅,超级man啊!” “看着就是很可靠,很有责任心的男人,腿还那么长,我好喜欢!周洲你可别吃独食啊。” 女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八卦起来,还有人想向她要谢嘉阳的微信。周洲笑着骂道:“呸,死心吧你们,他是个gay,而且早就有男朋友了。” 周洲边笑边哭,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却再也抑制不住,一颗一颗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们想都别想,他们感情可好了,特别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