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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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教主大人无奈的一摊手,看吧,本座就知道这些蠢蛋没一个能治得住她。 仗着内力深厚,轻功卓绝,他的脚程就比众人快了许多,当他独身一人抵达地牢的靠后牢房时,就见女子坐在湘潭木的小靠桌边,正翻开一本厚厚的书册看得津津有味。 凝目一瞧,她手中赫然是一本。 沉默半响,教主忽地回望身后一眼,陈旧斑驳的墙壁上就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刑具的尖端还有沉淀的血迹。 女子的捧书细看与满壁的带血刑具,这形成了对比鲜明的一幕,又觉好笑又觉奇特。 这时,有牢头正巧从转角处捧了一个托盘出来,抬头就见教主背着手面色沉郁的望着满墙刑具,忙是大惊失色的跑到他身后,躬身跪下唤道:“小人,小人不知教主深夜来访,实在罪该万死,还请教主恕罪!” 教主低头扫了一眼他腿边的托盘,眸光微微闪动。 他冷声出口:“看来是本座避世太久,对地牢都疏于管教了,这软糕茶水样样精致小巧,瞧着你们比本座过得还舒坦呢。” “教主,教主恕罪!”牢头脸色惨白,慌忙解释,“这,这不是小人所用,这是特意给那位姑娘所备!” “本座没说过她无罪释放,她在这里就应当还是犯人。”教主扬了扬下巴,居高临下的注视他,“黑木崖几时连犯人都能吃甜享软?这到底是犯人的待遇,还是贵客的待遇?” “是姑娘她,她说她吃不惯牢里的糟糠饭菜,”牢头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解释道,“小人才,才托人外出下崖到了小镇的点心斋买回了这些,绝,绝没有动过黑木崖的一米一粒,还请教主明鉴!” 这点心看起来可不算便宜。教主抽了抽嘴角,就问:“这些花了你多少银钱?” “五,五两白银。”牢头弱弱回答。 若他没有记错,牢狱的月钱不过百文,这是把家底老本都拿了出来啊。 教主回头,目光透向拐弯后的靠后那间牢房,便可清楚瞧见处处华纱铺盖,桌椅家具一应俱全,甚至几处还摆了花卉做装饰,乍一看去这分明就是良家女子的闺房,而不是阴暗可怖的地牢。 教主的拳头慢慢握紧,冷测测的开口道:“你们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啊。” 牢头不敢辩解,在他脚边瑟瑟发抖。 教主冷哼一声,不再管他,甩袖向前。 今日的桩桩件件,真是叫他大开眼界呀。 待童百熊等人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楼兰刚好从牢门内弯腰走出来。 而教主就背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不见喜怒。 众人战战兢兢的望着他们二人,不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教主,不会真的同这没有武功的柔弱丫头道歉了吧? 可教主一向自持身份,性子高傲,怎会轻易的软口致歉? 但那丫头也是个性子固执的,若不允她的要求,她定然是鸭子挺尸。 ———死犟。 所以教主到底是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心甘情愿的从牢里走出来? 迎着众人犹犹豫豫,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往复的眼色,教主却一字不解,只背着手冰凌凌的说道:“好了,事情解决了,这人本座也让她走出来了,你们该是心满意足,过后便不要再来扰本座安宁。” “那,那教主,这丫头她,她过后?”童百熊搓着手掌嘿嘿傻笑,神情试探的连连瞥他。 教主哪能不懂他的意思,面色不改的说道:“本座之前的允诺,一应照旧。” 童百熊闻言便彻底满意了,暗中和桑三娘眼神交汇了一番,迅速互相明确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倾身押附的赌注可算是保住了。 “既然本座已是开恩大德,让你们都能满意于此。”教主只当没有看见,甩了甩轻薄的衣袖,云淡风轻的道,“那么,你们也该回赠本座些好来,不然本座岂非白忙活一遭。” 话落,桑三娘与童百熊哪能不懂他的意思,视线往旁出延伸过去。 见那边至始至终不肯出过声一句,恍若无物一般,心想此人也该是得到了教训,今后定会谨记着这份刻骨铭心的教训,便不情不愿的低下了头,没有多做反驳。 唯独与相关人物皆无多大关系的葛长老深为不满,可受着几位同僚的暗中示意,又顾及着身旁刚回归神教的好友,最终只得压下心中愤怒,却仍是不肯甘心的站了出来,想挽回些局面。 “杨总管做事不够‘妥帖’被教主所罚,想来也是年轻经验不足所致,”葛长老弯腰拱手,故作为教为他考虑的模样,恳切建议道,“教主不如让杨总管在身边再多磨炼两年,咱们才能放心把教务交于他。” 曲洋也拱手附和:“教主,此番闹剧皆与杨总管脱不了干系,若还让他插手教中之事,下面的兄弟们怕是心中不满。” 话音落下,始终沉寂的暗处终于有了些微动静,教主自是听见了,他的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吞了回去,沉沉无奈的颔首。 “依你的罢。” 葛长老这才领着曲洋心满意足的退了回去,顺带还得到了童百熊等人暗中投来的赞赏眼神。 “还不快来人,把杨兄弟放出来。”不待教主开口恩赦,桑三娘就故作正色的呵斥旁边的牢头,“没瞧见这是教主的贴身总管嘛!若没了他,谁去伺候教主?你们这一个个的手粗脚笨,连床被都铺不好,哪有人家杨兄弟的细心体贴!” 那牢头听了不敢耽误,急忙掏出钥匙转身去开了隔壁的牢门。 片刻后,一脸惨白,模样憔悴的杨莲亭走了出来,在众人满含恶意的目光下,脚步沉重的挪到教主身边,深深弓着腰向众人行礼作揖。 “属下杨莲亭参见教主,以及几位长老。” “杨兄弟,从今往后你就好好的伺候教主便是,便无需忧虑其他了。”桑三娘的脖颈不低,眼睛下垂的盯住他,内容听着倒是温和,语气却冷冽如冰,“只要杨兄弟一心一意伺候好教主,教主定然委屈不了你。” 这话便是说他今后就只能当一个端茶递水的奴仆,匍匐主人脚边的狗犬,只需专心讨好主人的欢喜即可,闲时还能得到主人的几分垂怜,其他的便休要再是妄想。 被教主私心宠护至今,连句重话都几乎未曾对他说过,这时却被他们几个长老明面劝告实则嘲讽的杨莲亭自是受不得这份屈辱,脸色先白后青,眼神散了又聚,竟看的人有些于心不忍。 “杨莲亭,此次我们都是看在了教主的面子上才饶了你。”童百熊是个典型的粗人,说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就直言干脆的威胁他,“要是还有下次,即便教主再三拦着,老子都定要把你剁成一块块,再喂给你养在后山的狼犬!” 杨莲亭被他恫吓的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连声应着不敢。 从头到尾,教主都没有开口为他说过一字半语的解释,任由他的心口一分分凉了下去。 楼兰站在众人的身后,没有参与任何一方,细碎的眼光在杨莲亭涨得通红的脸上溜了一圈,再落在了前方教主脊骨挺拔的后背上。 在众人瞧不见的时刻,她滑勾嘴角,微微莞尔,眼中皆是结果了然后的满意。 直到杨莲亭被众人团团围着骂够了吓完了,站在身后嗓音发颤的不住道歉,教主都忍住没有回头制止,袖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周身冷的凝霜。 他只是冷冷的丢下走吧两个字,便大踏步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杨莲亭眼眶通红,脚步蹒跚的忙跟上。 葛长老与曲洋也紧跟出牢,剩下他们三人慢了几步,在后面散步似的远远缀着。 刚出了地牢的大门口,银色的月光普照大地,童百熊一眼就瞧见身边人嘴角弯起的明显弧度,一时明亮胜朱珍。 想到这一个外地凑巧经过的小丫头无缘无故的就被贼人掳到黑木崖,还被冤枉关入深暗地牢多日,童百熊就忍不住的怜惜她。 “丫头,你这几日在牢里受苦了吧?”童百熊一脸心疼,“瞧你,出牢把你高兴成这样。”相识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她笑的这般欢喜。 “放心,我也没受多大的苦。”楼兰闻言轻笑,不以为意的道,“何况,我也不是因为出牢才高兴。” 桑三娘好奇望来:“那是为什么?” “你们之前不是常问我,几时才能让你们的教主回心转意么?”她抬目望向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笑容更浓,“我认为,会很快,非常快。” 快的不可置信。 快的,难以言说。 她迎着头顶冰凉凉的月光愉悦的眯起眼,一时就觉通心舒畅,身上的重担都轻了不少。 果然人心多脆,经不起半分磋磨。 真是可笑,又可怜啊。 拾陆 实力小三的玛丽苏愤愤冷哼:教主大人,现在你还和旧情人眉来眼去,以后你就要为我哐哐撞大墙。 前时被囚入牢的楼兰嫌弃牢狱破旧,总在深夜抵达时就跑出来乱逛,与正好心情不佳外出散心的女子就在山涧相逢了多次,不想待她出牢后再夜访山涧时,竟是一连三晚也瞧不见女子的半分踪迹。 自打在这山涧瀑布前结识了这名总是心情不好夜出散心的女子后,楼兰就会隔三差五的深夜跑来,其中十次就有八次遇到踏着月色浓厚的时刻,身着艳衣而来的女子,剩余两次还是最开始遇见女子的时候,还从未遇到这般特殊的情况。 夜色浓重,楼兰独身站在瀑布前,低眉思虑了半响。 许是她的心上人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和一往情深,终肯回心转意陪伴在她身边,那她自然不需再深夜外出同一个陌生人诉说深埋的心底话。 此时此刻,她也许正笑着在那人耳边呢喃低语,巧笑倩兮呢。 她这样想道。 随即毅然扭身返回山林。 后来楼兰不再夜踏山涧,只终日待在藏花小楼里看书作画当个闲散贵客,间隙童百熊等人就时常往小楼跑来探望她,还特意给她带来不少小镇上的稀奇玩意,于是这漫长的日子便不算太过无趣。 私底下,童百熊还笑意昭然的悄声告诉她,近来教中诸事顺利,安生太平,教众弟子们走在外面时小腰板都昂首挺胸了。 自从没了某个仗着狐假虎威就偷奸耍滑的卑鄙小人后,又有长老们的再三请示恳求,教主不好再拒,只得走出自己的避世小院,接过大半的教务亲自批阅,连太久没有踏足的教会都开始亲自登台主持了。 时到如今,在教主的亲自管理下,原本方向逐渐偏离的神教已是一步步恢复了正轨,这实在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一桩。 听完这些的楼兰哦了一声,随即低眉淡淡然的抿了一口茶。 “这样很好。”她抬指翻了一页书,“继续这般下去,要不多久就会达到你们当初所愿。” “这全是托了你的福,丫头,老子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呢!”童百熊洋洋笑眯了眼,说着又谨慎的望了周围一圈,确认没有外人才是凑到她眼前,小声细气的询问道,“丫头,你那时真让教主给你道歉了?” 这事已是过了许久,又不是多大的要紧事,楼兰便答了他:“你们教主当了多年的上位者,那般心高气傲,又怎会甘愿同我这个普通小女子诚心道歉。” 童百熊听见她那所谓的‘普通小女子’五个字就狠狠的抽了抽眼角。 你怕是对普通两个字有天大的误解。 拥有你这样的一双眼睛还算普通的话,天底下的女子们怕只是一粒渺渺尘埃了。 楼兰没有察觉他的无语,说道:“我只是让你们教主答应了我三件事而已。” “三件!哪三件!?”童百熊吃惊的瞪大了眼。莫说三件了,只是一件能让教主亲口应下来,怕是这辈子的富贵荣华都无需再愁了。 张口就是狮子大开口吞天吃地,还说的义正言辞,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偏偏教主还真就答应了,不愧是她啊。他啧啧两声,不胜感慨。 也只有她才能,才敢做到这般事了。 这厢,就见楼兰平静赘述道:“一,待杨莲亭出去后,半月之内他不可当着外人的面再对杨莲亭温声细语,故意偏袒,做错便要按规矩惩处,做好不能夸奖只得沉默。” 杨莲亭仗着教主的权威作威作福了两年多,受尽讨好奉承,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如今的他又怎能受得了里外不是人的煎熬呢。 半月时日说多不多,说长不长,却足够让一个人偿尽世态炎凉四个字,前有教主的故意漠视,后有教众的明鄙暗笑,纵有再多的深厚情谊,也难免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一丝隔阂。 “高,实在是高!”童百熊一听肃然起礼,“杨小儿那厮被教主私心偏袒一年多,教中无人敢惹,平时走路都是横着走,如今他虽仍是总管却有名无实,还被教主当面冷声斥责,定然倍觉难堪,自尊受辱,教中弟子看他失了宠,也定不会再给他好脸色看!” “二,”楼兰没有搭理他的真挚夸奖,只姿态闲雅的翻了一页书,仍是神色淡然,“教中教务他不可再交付与别人之手,需自己亲自管理,且要细心不能随意敷衍,期限到我离开之日。” 听完,童百熊险些要热泪盈眶了。 “丫头,你就是我们神教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他激动万分的按着桌子,要不是顾忌着楼兰是个贵家小姐家教深严,他恨不得一把狠狠抱上去把她亲出个骷髅来。 他紧紧握住拳头,龇牙咧嘴的咬牙说道:“老子就说当初几名长老跪在院口苦苦恳求教主亲自掌事,教主也是不搭不理的,那日老葛不过才象征说了两句,教主竟就轻而易举的答应下来,吓得老子几人差点以为教主被换了人!敢情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说着童百熊猛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就迫不及待的追问:“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若他真能把前面的两件事做到,”楼兰垂目淡淡道,“我离开之日,才会说出最后一件事。” 话音落下,童百熊猛地一拍桌子,瞪目惊声道:“丫头,你当真是绝古第一人,你怎就能想出这种绝妙的激将法子?!” 对面的人一惊一乍的,扰得她不能安心看书,楼兰索性就合上书,站起身走到书架边把书放了回去。 “其实也没有多难。”书架前的人头也不回,嗓音如水,“你们教主性情谨慎又自负,他认为自己的武功天下无双,智谋也难出左右,一向都是他看轻别人,又怎会轮的上别人看轻他,自然不肯轻易服输,是以我反其道行之便是了。” 听完童百熊重重抚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你当时故意拿前面两件事挑衅教主,暗指他连自己的一名奴才都管不住,教主自是下不来台面,又心高气傲的认为无事可以难倒他,自然只能应了你!” 可是转头一想,童百熊又犹犹豫豫的反问道:“你不怕做事太过,反而惹得教主大怒当即责罚与你嘛?或者他压根不搭理你,直接命令让你困死牢中怎好得!?” “他能亲自来,便是说明他想放我出来,但又不能屈尊向我道歉,自然只能答允我的要求。”楼兰若无其事的解释道,“何况我要是不能出来,那杨莲亭又怎能借势出牢?于情于理,他只得应下。” 童百熊几人就是看教主亲自出动请她出牢,圆满了他们的心意与要求,才会不甘不愿的默认放过杨莲亭,否则便是教主短时间内也无法施救。 这下,彻底明白前因后果的童百熊立刻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果然心眼子多的像马蜂窝,换我们这种大老粗,哪能想出这般损人法子!” “……不会夸人就别夸了。” 被无情指摘的童百熊挠了挠后脑勺一个劲嘿嘿傻笑,过后一愣,又试探的问她:“丫头,你之前是不是早就想好这一连串的法子了?” “差不多吧。”书架前的楼兰不在意的颔首,“当初你们不经过询问我,就自定把我当成了他的表妹,又看教主不受我眼睛所控,我便想着反正这事迟早会暴露,或许便可顺势静观生变。”但是没想到可以这么快。 说来说去,一切的源头还是要怪他自己太过贪婪,太过愚蠢,怨不得旁人。 童百熊盯着她削长的背影唏嘘不止:“果然女人心海底针,惹不得惹不起啊!” 前方传来楼兰不含无奈的叹息:“都说了,不会夸人就别乱夸,你若是我家中的婢女侍卫,早被拖下去打得半死。” 童百熊干笑两声:“粗人粗人,见谅见谅!” 楼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回眸:“当初我答允你的事,如今已是完成大半了,想来再过月余左右便可了解,待此间事了,我就可放心离开了。” “啊?”童百熊的笑脸顿僵,随即慌忙站起来,惶惶然的摆手劝道,“怎么就急着要走呢?这里山清水秀,又有我们日日相陪,你再多留一段时间吧!” 她侧眼望着他紧张急迫的神色,微微蹙眉,没有言语。 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古怪,连忙干笑着解释道:“你看你难得来黑木崖一趟,又和教内上下处的不错,忽然之间就说要走,我们也很舍不得你啊!” “我离家太久了,再不回去她们该来寻我了,到时候未免会弄得麻烦。”听完他的解释楼兰稍稍展眉,妥协颔首道,“但若多留一段时日还是可以的。” 童百熊忙不迭的应道:“对对对,就多住个三年五载啥的,这黑木崖也供得起你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楼兰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在和自己说笑,便转头又问,“对了,我之前让你们给我找的东西呢?” 早有三娘的提醒在前,童百熊怕多说多措,忙讪讪笑着转换了话题:“哦哦哦,早就找到了,过个两日就会有人快马加鞭给你亲自送来!” “嗯。”楼兰颔首,回目沉色,“必须要快了,否则怕赶不及我离开之日。”她说过的,答允过别人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她没看见,在她的身后,童百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同日,屋外的天色逐渐下沉,教主执笔坐在桌前,耐心批阅着桌上堆成小山丘的教册。 直到身边烛台里的烛火落地成花,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堆积攒太多的教务处理完毕,教主刚是发下笔,回头便见身边两步远外垂头不吭不响,宛如一块木桩的男人。 他转瞬收了眼里的沉沉疲惫,温和笑了一笑,特意缓和了声气:“莲弟,你陪着本座这么久可是累了?要不要下去歇歇?” “不敢,这是属下应该的。”男人头也不抬,躬身恭恭敬敬的回答他。 “……莲弟,你还在着恼本座么?” “属下不敢。”男子一点没有停顿,语气又快又僵。 “莲弟,本座已与你解释多回了。”教主看着他冷漠僵硬的轮廓,不禁叹息一声,“这些时日不为你说话是本座不得已为之,要再偏袒与你,教里的弟子们定对你更加不满。” 拾柒 教主大人无奈摊手,当个在两边游刃有余的渣男,也是件不容易的差事啊。 这段日子,教内上下对莲弟的轻视与鄙薄自然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自打莲弟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后,他便只做平日里最基本的端茶递水,伺候笔墨,空有总管之名实则奴婢之身,又不得他往日的偏爱宠护,弟子们便都以为他失了教主宠爱,背地里皆是议论纷纷起来。 如今数日过去,弟子们见教主仍对他故意漠视,只当平常奴仆对待,一旦做错事轻则训斥,重则喝骂,见此弟子们个个欢喜痛快,本就对他深有不满,这下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嘲笑欺辱与他,连守门的低等侍卫都能借机挤兑他两句。 彼时,他亲眼看见他从未受过这般折辱的莲弟就红着眼眶,撰紧拳头站在门外,亲耳听见连他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心肝宝受尽慢怠嘲讽时,他的心里都疼的受不住了,恨不得扬手一掌把那嘴碎奴才就地打的挫骨扬灰。 可至始至终,他只能坐在屋里,冷眼旁观,不得插手。 这是他当初亲口答应的,一教之主,自然说话是一言九鼎,不得有违,否则定被天下人嗤笑。 而且,更重要的还会让那人对他露出失望之色。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很是不愿看到那人对他露出那种目光。 彼时彼刻,长身玉立的女子站在牢内,看着他一字字的道。 “东方教主,我如今所受的苦楚与屈辱,皆是因你的神教,因你的总管,因你的,怀疑。” 听完最后两个字,他微抿了抿唇。 女子的面色不变,悦耳清脆的嗓音吐出的话语轻轻重重,分明没有一丝的悲怒哀怨,却直扎着人的心口。 “我楼兰生下来便是天宠地爱,从无人让我受到这般委屈,当初我只是在一家客栈吃了碗茶,转头就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荒郊野外,再被带入黑木崖,见面你便一连两掌想要我的性命。” 初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无话可说。 于是女子再道:“我为了保命才没有反对我是楼家表妹的事情,在黑木崖我事事小心谨慎,从不轻易外出,也不结交他人。可出了这事后,你压根就不听我的解释,直接把我当做外敌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足有八九日,吃不好睡不着,我受尽了这些苛待,那么只这区区的一个条件,你也觉得过分了么?” 他低眉时瞧见她原本的一身烟紫华袍失了光泽,她的裙边还有两三处破洞,裙摆边沾了几片夹土的落叶,沉默许久,便无声默认了。 这确是他欠她的,他只得还她。 因为莲弟,因为他,这人确实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他未曾多想就应下了她的三个要求,而莲弟如今也是受尽了屈辱,所以他百般包含,甘愿低声下气的多番哄慰他,只想他能心里好受些,愿意再和他重合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天不圆满。 听完他苦口婆心的解释,杨莲亭仍是深深垂着头,不冷不热的回答他道:“教主一番苦心,属下不敢有违。” 语气僵硬的简直比对陌生人还不如。 这些时日任他私底下百般示好意,说尽了好话,杨莲亭仍是油盐不进,始终是冷淡态度,疏离举动,几时被人这般的故意轻待过,教主心有怒气,可仍是生生忍下,面上不显露分毫。 他愈发柔声哄慰道:“好了莲弟,你就莫要再耍脾性了。你且耐心再忍耐一段时日,待这些风波平稳下去,有了本座在旁,他们自不敢再轻看与你。” 他自认已是放低了姿态,说尽了好话,杨莲亭依旧一动不动的垂首站着,冰冷又恭敬的回答他:“属下身份低微,能得教主偏待很是惶恐。” “……” 好久,他僵脸回头,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间,重重叹息道:“也罢,迟早你会明白本座的苦心。” 听见他话里明显的失望与落寞,身后的杨莲亭才是微微抬头瞥他一眼,眼中不免复杂,犹豫着欲张嘴说话。 前方已经回过头的教主并没有看到他的举动,后背陷进椅里,无力的向后摆了摆手:“你站了一日也是累了,便回你院里休息吧,本座这里不需你伺候。” 一只还未来得及泄出缝隙的蚌立时死死闭紧,阴郁的缩在角落里顾自尘封。 杨莲亭低眼,应首:“是,属下遵命。” 垂首默默快走到门口时,忽听身后飘来一道柔声轻唤。 他顿了一顿回首,正见教主的脸沉浸在暖黄色的烛光里向他遥遥望来,轮廓柔美的惊心动魄。 “莲弟,”教主软声细语的开口,眉眼弯弯的注视,“今晚本座想去后山花圃走一走,你可愿随行?” 教主的音容笑语一如往昔,令他恍惚生了几分错觉,刚欲脱口应答,随后马上想起了什么顿时表情僵硬。 迎着教主柔情似水的眼神,他站在门内默了一时,随即躬下腰,嗓音低沉的回道:“回禀教主,属下回去后还要核查后院杂册,怕是不能随行。” 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实权了,只能管理后厨最下等杂役的工事排班,繁琐且无趣的至极。 闻言,教主的笑容当即僵硬在了嘴角。 他已是被拒了几次。 “好罢。” 最终,他强忍收拾心里的不快,勉强勾唇笑了笑,还是温声细语的:“莲弟既然有事便算了,但切记不要忙碌太晚以免伤了身子。” 纵使被他的无情冷酷折损了颜面,教主的字字句句皆是贴心暖意的,纵使铁石心肠也要化成春水绵绵,令他忍不住多看了教主一眼,嘴唇张了张,几乎就要改了口。 可最后想起这些时日的所经所事,他还是咬着牙狠了狠心,应声是后便立刻转身出了屋门。 他怕再多看教主一眼,故意堵塞的心口就会一下河塌泄水,前功尽弃。 他不能再因为教主随意的几句解释,随意的几下示好,就把一切前尘皆消,直接投入教主的怀抱中献尽媚色,引人笑话,招人鄙薄。 这些日子所受的漠视,所受的折辱,桩桩件件皆卡在了他的心底长成了厚厚的茧,令他执拗且盲目的坚守着所谓的男儿尊严。 也是他最后的,仅剩的尊严。 杨莲亭前脚才出房门,随后教主就笑脸顿失,脸色冷冽的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眼前。 半柱香后,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抬手一掌把桌上堆积的册子悉数重重打落在地,噼里啪啦的砸了一地。 外屋的守门侍卫与数名奴婢当然都听到了屋内的哗啦作响,不知何事让教主大怒难当,皆是不敢进去当出头鸟,个个胆战心惊的站在门外瑟瑟发抖。 之前杨总管没回来时教主的心情就颇为不好,每日就晚出早归不知去了何处,但白日回来后心情都会好了不少,也没有对他们发过一次火气。 不想杨总管回来后,教主的表情反而一日比一日的难看,心情也是一日比一日的恶劣,总拿看死人的眼睛盯着他们看,直把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吭,平日伺候教主更是小心翼翼,唯恐会被阴晴难定的教主一掌就地打死。 这个挨千刀的丧门星,还不如不回来呢! 上天哪,快派下来一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救他们这些可怜人脱离苦海吧! 听着屋内喧闹过后便是可怖的寂静,他们在心底欲哭无泪的这般想着。 与此同时,藏花小楼的卧房里,楼兰从书里抬起头,微微蹙眉。 “怎地了,姑娘?”正巧捧着什锦果盘进屋的丫鬟青鸾小声询问她。 “……无事。”她静默半响,才是低下眼淡淡道,“方才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 青鸾一脸疑惑。姑娘喜静看书,这屋里屋外的,便无人发出过多余声响。 “把果盘放在旁边后,”楼兰细长白皙的指尖捻起一页书纸,自然吩咐道,“你们就下去休息吧。” 姑娘又要把她们纷纷打发走,不让她们在旁伺候了。青鸾眼露失望,看了眼屋外又看向她,软声期颐道:“姑娘,天色黑了,这书明个儿看也不迟,让奴婢们伺候你洗漱入床吧。” “不用。”楼兰没有听出她话里浓浓的期待,依旧郎心如铁,“我自己再看会儿,若是困倦便顺势睡了。我睡觉浅,容易惊醒,你们无需在旁相陪。” “可是姑娘,奴婢想……”青鸾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认真看书的楼兰终是舍得抬眼看她:“别再向我撒娇了。”她眨了眨眼,暖金色的烛光在她眼里盛开,璀璨光圈层层散开。 她的低柔嗓音含了致命的蛊惑。 “听话,回去。” 青鸾神魂颠倒的软软应了声是,颤抖着手放下果盘,转身恍恍惚的出了屋门,顺手把房门关上。 嘎吱一声响后,楼兰把手里的书册合上放在桌上。 她站起身,走到大开的窗边。 窗外,往上是苍穹,星稀月朗,往下是山峦,万里叠嶂。 她站在窗边沐浴月光,清亮透彻的目光透过窗口,径直往重重山峦里的深处远远投望,凝目细看了好久。 直到半柱香后,她看着某处有暗影在夜色里微微浮动,忽是莞尔。 是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已是近盛夏,白日的烈阳还晒得人后背作疼,送来的风也是夹着火气,烫的人皮热毛卷。 但到了夜间,黑木崖的林间吹来的山风便是凉爽的,风声穿过薄袖,灌进领口,便绕的一身凉意。 黑木崖的半山腰后崖,肩盖薄披的教主原本在漫无目的的乱走散心,偶然一个眼神无意瞥见了什么。 他今夜心情格外烦闷,却苦于无法与人诉说,此时瞧着高高的那处时突然心口一动,便鬼使神差的顺着崖壁旁的小路走上去抵达山崖顶口,再悄无声息的一步步靠近崖边花树下迎风而立的女子。 便见女子一身坠地的紫袍金纱,山风拂来,吹的衣摆猎猎,长发飘飘。 在这沉重夜色里,紫萝花树下,女子飘摇的背影看起来几乎要腾飞欲起,直入苍穹。 刚离得近些,山风就卷着女子衣摆长长的薄纱流苏刮到了他眼前,被他伸手从脸上拽着按下。 他开口对前方的人询问道:“这么晚了,你不在屋里好好睡觉,跑出来在此处站着作甚?”没有武功,还敢莽莽撞撞的站这么高,也不怕摔了下去。 他往前又走了小半步。 前方的女子闻声才知身后来了人,回头看来正好就看到三步外站着的俊美男子。 她正正望向他的视线,随即又垂眼看向他捏着自己衣带的指尖。 察觉到她的目光停顿自己指尖,他才是恍悟过来,然后适时放开了手,任那轻飘飘的飘带随风乱舞,却又顺势缠着他的发丝在空中纠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