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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逡年以自首的方式交代了警方已经查明又或者没查明的情况,中途补充了几处鲜为人知的细节,滴水不漏地把整个犯罪过程表述完。 大厦倾颓,他倒没有破罐子破摔,几番衡量后选择如实交代是因为他实在没力气再做出虚伪的掩盖,讲不合时宜的谎言。 自己的每一次犯错,得来的那些报应都转移到韩逐冰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无法呼吸。幸好卢逡年对现在的处境早有充分的预期,没有上不得台面的反抗或挣扎。他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股价飞速下跌的曲线都没让他心跳加速,还不如他偷偷打电话问周培安,得知韩逐冰出门又回来的消息,整个过程心脏从上到下蹦了一圈。但凡和韩逐冰有关的消息,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浮动,都有可能让卢逡年脱轨失控。 原来自始自终韩逐冰也同样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卢逡年心跳加速的人。 卢逡年尝试着和韩逐冰联系,但对方一直没有回复,韩逐冰早就教过他,“我喜欢和别人有什么关系?”韩逐冰是可以自由选择的,现在他不喜欢,没有人逼迫他,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和卢逡年纠缠下去。 韩逐冰看着新闻里拾日跳水式的股价,意识到自己也是有主动权的,在十五年来无数个选项里,只要和卢逡年沾边对他有益的,韩逐冰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他。我可以在你面前输,但我不能让你输给别人,大抵就是抱着这种想法,韩逐冰拨通了柯梦南的电话。 “柯老板,我答应了。” 柯梦南不意外韩逐冰的选择,手里的麻将转了一个圈扔出去后带上另一枚蓝牙耳机,“如果她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柯梦南说的是吴双钰,韩逐冰却以为他说的是卢逡年。 “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受不了画画一半。” 柯梦南没有点破韩逐冰蹩脚的借口,说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联系他便结束了这场对话。 卢逡年近几年做的唯一一件靠谱的事,可能就是给韩逐冰治疗的钱是他出事前设立的信托。警方前前后后调查了几次发现确实不属于非法收入,加上应启严施压,韩逐冰还真在医院过了段消停日子。 老老实实治疗了两个月,韩逐冰便不再医院呆着了,周培安应该归为善于自保的那类人,卢逡年出事后他就立刻跳槽到别的地方上班,把自己和拾日有关的牵扯割舍得干干净净。除了应裕如偶尔来看他几次,韩逐冰便没有和别人交谈过什么。 在医院养精蓄锐完回到家,拿起画笔的那刻韩逐冰还是感到了力不从心。站久了直晃悠,握着毛笔的右手时间长了骨头缝里会发出刺挠的疼,胃里难受,说不准什么时候嘴里会涌上一口浓血,经常画几笔就要扶额在椅子里休息十多分钟才能再打起精神。 身上没有一处不坏的,哪个零件都在宣告罢工。 直到某天应裕如得空来看他,发现韩逐冰已经在家晕倒了一天,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半幅残卷。 韩逐冰又进医院了,短短住了一天就要出院。 “你别闹,再折腾下去你才是真没救了。”应裕如抖了抖毛毯盖在韩逐冰腿上,“你说你,病还没好呢,非得在那个破地方住,还不让我给你请护工,还画画,你嫌自己不够累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折腾也没多长时间了。”韩逐冰撑着床边坐起身,心不在焉地和应裕如讲话,“小应,我不能在这里呆着,我得出去转转,一直困在这会让我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 韩逐冰明白,帮柯梦南做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牵连无辜就违背了他的初衷。和柯梦南合作,一方面是帮卢逡年最后一次,给自己的感情做个交代。另一方面他也想试试,吴双钰那时说完对不起后破釜沉舟地对他说:“如果感到心烦就去画画吧,画可以陪你一辈子,人却不行,什么人都不行。” 卢逡年和吴双钰,两个人都让他又爱又恨,两个人他都没有看清对方哭泣的神情。 懊恼还是悔恨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无数偷来得闲的夜晚,韩逐冰才是那个几度想要落泪又哭不出来的人。 即使应裕如不答应他,韩逐冰依旧有很多办法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医院,他选择好好道别是因为这一走可能真的不会再有和应裕如见面的机会。 两人陷入无边的沉默中,又是夏季,在第五轮蝉鸣喧嚣声准备起奏时应裕如给助理打了电话,让他去办出院手续,韩逐冰浅浅的听着,才露出久违的笑容,酒窝短暂的露出一瞬就消失了。 “谢谢你。” 应裕如站在床尾转身看他,勉强配合他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不用谢我,你一定要玩得开心。”他知道韩逐冰艺术家的性格绝不肯在医院的消毒水下离世,不肯他还没死透就有人冲进抢救室对他鬼哭狼嚎,他一定是要抵达某处,要去寻求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而后长眠。 之后是销声匿迹的五个月。 韩逐冰没有离开塘安,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根本经不起几次舟车劳顿,柯梦南带他去他们的住所,将死之人没有什么威胁,索性跟着他们一起住,饮食起居也有人照顾。 韩逐冰画画时柯梦南偶尔撞见会在边上提点两句,韩逐冰不反感他的指手画脚,柯梦南真的可以恰到好处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一处细小的笔锋末梢是浓时淡他也能注意的到。韩逐冰有时精神好转还会和他交谈几句,倒真像合作完成一件艺术品的画家。 如果韩逐冰画的不是一副仿作,如果柯梦南不是某个犯罪集团的一分子。 韩逐冰画完的那天时间刚好是来到一年的末端,柯梦南把那幅画反复看了几遍,由衷赞叹了几句韩逐冰的画功。 “你不用…你不用恭维我,换作是你…不见得比我差。”韩逐冰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房内暖气开的足也挡不住骨头里冒出的寒气。 柯梦南把画交给赵存毅,后续还需要做旧的工艺,由于韩逐冰身体的原因,时间已经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月,再迟会赶不上计划。他本想说自己不是恭维,韩逐冰幼年临摹的水平他早就见识过,只是话还没说出口,韩逐冰就因为精力不支,侧着脸在沙发上端着睡着了。 应裕如再没得到任何和韩逐冰有关的消息,刘铭达被通缉后逃亡美国,引渡手续繁琐要把他带回国内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卢逡年和他牵扯颇深经济案件庞大复杂,被捕后一直关押在看守所。 直到很多年后应裕如才在卢逡年的无意间提起得知,韩逐冰出国的前的某天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见到了还没审判的卢逡年。 那天起初阴沉的很,外面还飘着小雨,韩逐冰裹得很厚坐在玻璃后面,半张脸埋在围巾下。卢逡年的意外远远大过惊喜,对着电话那头东一句西一句问韩逐冰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只字不提和自己有关的。 韩逐冰握着电话的手指关节突起,苍白无力,多半是靠着衣服的褶皱用右肩夹住话筒,偏着头一一回答,满足卢逡年过剩的好奇心后抬眼短促的瞟过他的嘴唇,又把视线固定在夹缝中的一块破瓷砖上。 卢逡年这才闭口不言,干笑了两声摸了摸胡渣,自己现在这幅形象确实不适合见人,尤其是韩逐冰。 “哈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能活着不就什么都有可能吗?”卢逡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一旁的狱警都看得莫名其妙,只有韩逐冰知道他在害怕。 想来卢逡年确实留得了一座青山,里面长满了韩逐冰这辈子无法亲眼看到的的惋惜和笃爱。 卢逡年和韩逐冰彼此心知肚明,说什么都是词不达意,十多年的生活还是让他们有一点默契,谁都知道对方是没话找话,口是心非。 两个人隔着玻璃板欲盖弥彰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韩逐冰先开口,抛出一个好像刚认识的朋友之间会提到的问题。 “卢逡年,你知道我们的区别是什么吗?” 韩逐冰也没给卢逡年思考的时间,对话的过程更像是自问自答。 “如果你遇见的人不是我,是另外一个男人或女人,你对他也会像对我一样,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韩逐冰忍了又忍,咬着牙悲恸不已红了眼眶,“重要的不是我,是有人陪你就可以。” 韩逐冰痛苦的闭上眼没有看到卢逡年残败的表情,但闭眼的过程比痛苦本身还要难捱。 “但是如果我遇见的不是你,我对他肯定不会比对你更好,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辈子只你一个。” 心动是本能,忠诚是修养。 韩逐冰真的爱错了。 “喜欢”和“爱”说得多了就会变得廉价,如果人一生只能有一次心动的机会就好了,把爱人的能力缩到最小限额。一个人用过一次后就会死,一生只准对一人心动一次,再偏执再倔强的爱都可以被原谅。 那世人的爱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都会小心翼翼?是不是都会如履薄冰? 可那不就是韩逐冰自己吗?被赋予了爱人的能力,又吝啬地只给了一次机会。 想到这韩逐冰才有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紧接着是卢逡年冗长颓靡的叹息声充满了电话两头。 韩逐冰说完,两人再也没有任何对话,韩逐冰不说走卢逡年也不开口,静坐着等探视时间结束。卢逡年在狱警的搀扶下起身向门后走去,步履不停又偏头看了一眼韩逐冰。 久雨初晴阳光灿烂,天很蓝,韩逐冰身后的窗户盛大透亮,逆光的韩逐冰在他视网膜里映出一团瘦小黑色的轮廓,站在狭长灌风的走廊里看他。这幅图景在卢逡年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想要看清韩逐冰脸上的表情就越是混沌。 像是整个时空颠倒逆流,白天也是黑夜,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卢逡年也像现在一样隔着一层防护栏问韩逐冰能不能在一起,那时很吵,上千名学生的嬉笑祈愿声冲撞了他们的宁静。当下寂然,韩逐冰隔着一段距离却能听见填满空隙的巨大轰鸣声。 原来自始至终两人最近的距离也始终隔着一层或露或透的障碍,能看清对方却无法彼此触碰,两人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一句不可深究的“永远在一起”。 卢逡年心里有些不容置疑的占据了几十年的东西突然被剥夺,并不是嗖的一声,而是比昆虫啃噬更轻微的,在不知不觉中一寸一寸,一丝一丝,一点一点的撕裂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是让神经也跟着颤抖的声音。 而后在某个苏醒的清晨才意识到,那个位置早已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