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卢逡年没想到自己也有会害怕的时候,以前他藏得太深不肯表露出来,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内心的不安,现在站在陶海家门外才发觉整个下半身都虚弱无力,呼吸都变得轻缓。 他思索了一会,等下开门面对陶海要说什么,又怎么向卢合乐解释自己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 结果思考过程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韩逐冰。 因为想让韩逐冰过得好一点自己才铤而走险,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终于也到眼见他楼塌了的地步。不不不,这个时候还再找借口拉韩逐冰垫背也太不是东西了。卢逡年突然庆幸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他和韩逐冰的关系,此时竟然成为让韩逐冰转危为安的法宝。 卢逡年心里知道,过不了多久,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一个小时后,专案组就会顺藤摸瓜找到他和刘铭达的汇款记录,进而发现他伪造合同和工商登记的资料,得出虚增上亿元营业收入的结论。 卢逡年向韩逐冰说了谎,此前的五千万不过是情急下胡诌的,真正准确无误的数额连卢逡年自己都说不准。 “爸爸!” 声音从电梯口传来,卢逡年回头时脸上露出少有的惊愕,相比之下电梯里的另一位很快控制好情绪,诧异只是一闪而过。陶海松开拉着卢合乐的手,以为小朋友会跑着钻到卢逡年怀里。 但事实并没有,卢合乐许久不见卢逡年,哪怕是亲生父亲也产生了陌生的感觉,叫完一声称呼就躲在陶海身后不肯向前迈一步。 陶海默不作声抱起卢合乐走到卢逡年身边,卢合乐才扭捏地小声说:“爸爸,你都好久不来看我了。”卢合乐前半句话还没说完眼泪就要掉出来,搂着卢逡年的脖子说不成个,“我好想你,就算再忙你也要来看看我啊……” 有了之前的一次,卢逡年说起“对不起”三个字轻松了许多,陶海听到他对卢合乐说“对不起”三个字时表现出刚刚没有的惊奇,睃睁良久才想起来三个人都还没进门,“都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屋再说。” 卢逡年来的目的有二,一是陪陪卢合乐,他自己也说不准会不会是近几年的最后一次。二是…… “吕一芸拒绝抚养他,董博岳只用了两千万试探就成功了。”卢逡年接过陶海递给他的水杯沉声说:“法律会替她保留探视权,但她放弃抚育卢合乐,即便她同意我也不会把孩子全部托付给她,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我怎么可能放心。” 陶海的手悬在半空,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来董博岳是卢逡年的律师,从卢逡年话里抽丝剥茧出一些线索。他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本想坐在卢逡年旁边,犹豫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选择了卢逡年对面的位置,坐定后抿了一口水问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卢逡年看着手机上财务总监发来的信息,没理会,按下锁屏键把手机放在一边慎重其事地对陶海说:“我希望你可以养卢合乐。” 陶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不是一直在养吗?”平日里他和卢逡年嬉笑惯了,今天卢逡年一反常态满脸严肃反而让他不习惯,隐约感觉卢逡年有什么要事。 “好,那就好,我走以后会让董博岳来帮你办手续。”卢逡年侧身看了眼正在搭积木的卢合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温柔羽毛落在他身上。“乐乐对你比对我亲,我没有个好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做个好父亲,还没学会怎么切换角色就先把他弄出来了,是我不对。” 恰好卢逡年末音结束的时候,卢合乐被顶上的积木砸到脑袋,立刻嚎啕大哭起来,陶海闻声站起身抱着卢合乐在怀里安慰,右手抚摸卢合乐被砸到的地方,“乐乐乖,痛痛痛痛飞走啦。”然后卢合乐的哭声就神奇般变小了。 卢逡年想起来那晚自己驱车回家,半路接到医院的电话说自己的太太在生孩子,做丈夫的怎么能不在身边陪着。卢逡年早就不记得和吕一芸的协议,以为吕一芸当初答应他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那晚他问吕一芸愿不愿意生养私生子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卢逡年刚要否认才想起来好像有那么一回事,不管真假赶忙朝医院的方向开。 等他跑到手术室门口,卢合乐刚好出生,新生儿的哭啼清脆响亮,卢逡年从医生手里接过,只用了左臂的臂弯就能托起他。皱巴巴的脸揉在一起哭个不停,卢逡年对这种自己从头到尾只参与过开始部分的的血缘关系感到惊喜和奇妙。 卢逡年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世界上有神的他此刻竟然觉得孩子真的像神明赐给他的礼物。一个新生命就那么简单又珍贵的在他手里,用一遍又一遍超过前声的音量告诉他,自己做爸爸了。 卢逡年看着怀中的婴儿竟然产生邪念,如果男人也能生孩子就好了,或者自己和韩逐冰中间有一个人是女性,无论躺在里面的是韩逐冰还是他,有了属于他们共同血缘的孩子,两人的关系肯定会更进一层,组建卢逡年一直向往的三口之家。 童年的遭遇使卢逡年偏执地认为,自己的不幸全部归结于不够亲密的血缘。 倘若能够再近一些,能够再亲密一些,那些不堪的过往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哪怕自己的生父就是卢广志也是好的,至少他可能会顾忌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就会舍不得打他。 这种思虑卢逡年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不会懂他。韩逐冰看起来出生在无忧无虑的家庭里,只是运气不太好父母早亡,他是被疼爱过被珍视过的人,他不会懂。 知道卢逡年过往的人只有陶海,陶海同样出生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他比韩逐冰幸运所以他更不会懂。陶海没有主动和他聊过从前的事,应该也以为他早就结疤忘却疼痛了吧。但事实恰好相反,卢逡年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时不时就会想起来卢广志,在自己还没痊愈的伤口上再来一刀,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不懂如何处理这段顾影自怜的悲伤。 只有他明白,那道坎怎么都过不去。 陶海安慰完卢合乐,回到卢逡年对面坐下问道:“你要去哪?把话说明白……”陶海还没说完手边传来震动,卢逡年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电话对那头说了两句,“好,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卢逡年没给陶海继续提问的机会,交代完便往外走,临走时不忘和卢合乐说再见。两人不正常的关系中,陶海能掌握的主动权少之又少,连一句提问都受限于卢逡年。 “爸爸,你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卢合乐手里还拿着一块红色的积木,颜色鲜艳明亮刺得卢逡年眼睛生疼。 “有时间”,卢逡年又撒谎了,“有时间我就会来看你。” “有时间是什么时候?”小孩子对这种不准确的回答总是不依不饶,“是明天吗?还是能去游泳的时候?还是得等到能放烟花的时候?” 卢逡年没时间和卢合乐继续讨论下去,专案组的人已经在楼下等他,“有时间就是一眨眼,你一眨眼我就会来找你。” 小孩子明显被卢逡年的话哄到了,睁眼闭眼好几下确认卢逡年还在,乐呵呵的和卢逡年说再见。 陶海站在一边看卢逡年不知不觉中又扔给他了一个难题,思考明早该怎么和卢合乐解释“有时间”其实是成年人常用的客套话术,根本不算数。 “那你明天八点之间就要来,”陶海自上而下戏谑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卢逡年,“要是乐乐明早见不到你又哭又闹的我可不管。” “知道啦知道啦。”卢逡年摸了摸卢合乐的头,脸上洋溢着并不敷衍的笑容。 “正好你明天过来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现在不说非得等到明天?” “我就要明天才说,你来不来?” “来来来。” 陶海知道卢逡年不会再来了。 卢逡年替陶海关上防盗门,门缝缩小成无的瞬间陶海隐约看见卢逡年的口型好像在说“谢谢你”,随后砰地一声门已经关紧,两人隔着一扇门,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房里,各怀心事,惴惴不安。 半夜陶海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冲着一瓶没开封的安眠药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拨通了殷正清的电话。 殷正清很快接起电话,“怎么,你做好决定了?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陶海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半哑着嗓子说:“不是,我没有机会告诉他了,他已经替我做好决定了。” 殷正清合上书,听出来陶海情绪不太稳定,平常严谨细致的陶医生现在一句话要拆成三句才能说完。 “你遇到什么困难?” “不是我,是他。” 殷正清不确定这个“他”指的是韩逐冰还是卢逡年。 陶海和卢逡年发完信息就立刻打听了他和刘铭达的关系,事情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是到了该最终宣判的时候。 “很快,多则三五天,少则几个小时后你就会通过媒体平台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陶海打开床头灯,光亮照的他黑眼圈愈发明显。 “我准备移民去美国了,我爸去世后我妈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她也希望我早点去陪陪她。他把孩子交给我抚养,也算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陶海顿了两秒,声音有些哽咽,“人生总是有很多遗憾是无法弥补的,错过就是错过了,没办法抱怨命运如何如何,一处缺失了会在其他地方补偿回来的。人要向前看,不是吗?” 殷正清判断出陶海已经把“他”从指代韩逐冰变成卢逡年,他无法反驳陶海疑问式的肯定,“你不后悔就好。” 陶海手肘搭在床头柜,侧卧在床的陶医生褪去工作时的认真,目不转睛盯着等下飞舞的尘埃,慵懒中带着些许难以表达的情愫。 “我不会后悔” 吧。 Feel so deeply, I ,t seem to, find a means of ground, 痛不欲生 我似乎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Hear, regret, 聆听 你的懊悔, Say the words, 把痛苦发泄出来, Don,t cry, don,t cry, it won,t end, 别哭了 生活无休无止, Pain will always be my friend, 痛苦会永远相伴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