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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海处于失控的边缘,他倒掉红酒之后没忍住又把瓶子砸在墙上,玻璃瓶炸开花,残留的红色液体在墙上滑落,他撑在石英台上用力喘气,三分钟后情绪才慢慢恢复平稳。 卢合乐听见声响,揉着眼从楼梯下来,“爸爸,刚刚是什么声音?” 陶海回头看了他一眼,赶紧把厨房门关上,“把你吵醒了?我不小心摔了一个杯子。”抱起卢合乐回到房间,“没什么事,赶紧睡觉吧。” 卢合乐迷迷糊糊被陶海哄睡了,等他睡熟,陶海去浴室冲凉发现自己还在止不住发抖,洗完澡立刻给心理咨询师打电话。 殷正清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笑着摁下免提:“好久没联系了陶医生,最近过得好吗?” 陶海坦诚地说:“过得好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明天有空吗?” 殷正清看了一眼时间表,“你打的可是私人电话,如果约我喝酒的话还是有空的。” 陶海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才看到自己联系人备注上写的是“殷正清”而不是“工作室”,殷正清听出他气息不对说道:“好了,你要是真有事就明天下午两点来我这吧。” 陶海答应后告诉他自己可能要带着卢合乐一起去,殷正清没有拒绝说前台的助理可以帮忙照看。 陶海认识殷正清完全是因为在塘安的心理咨询师价格排行里殷正清收费最高。陶海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向陌生人托付自己心事的人,哪怕对方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讲出自己故事的还是总有一种做了小三的负罪感,既然决定治疗,不如选择最贵的,他一贯的人生原则就是贵的自然有他贵的道理。 第一次在诊疗室见到殷正清的时候,陶海就觉得殷正清敢报一小时一千五的价格是有他的道理的,仅凭这张脸和别墅区的位置就占了价格的一半。 陶海之前有接触过其他心理咨询师,不是容貌堪忧就是忽悠着他买训练课程,房内摆满了证书和奖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反观殷正清的诊疗室只有一张随便用图钉钉在墙上的毕业证书,简单宣告他足够专业值得信赖,陶海欣赏他这种自信和洒脱,就像他自己的牙科诊所也没有任何宣扬他在专业领域里有诸多成就的累赘。 既然决定倾诉心事不如找个自己看的顺眼的。 两人都是自己行业的翘楚,陶海在结束第一轮治疗后和殷正清惺惺相惜。当时陶海以为自己不会再踏入他的诊疗室,殷正清遵守职业道德,和患者保持适当的距离,两人只是单纯的朋友,偶尔聚在一起品酒,对陶海的生活和感情不再过问。 第二天陶海在停车场泊车时,距离预约时间还差十分钟,他趴在方向盘上做了一会思想准备,再次踏入殷正清的诊疗室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十分钟过去陶海推开车门一只脚踩在地上,犹豫了一下从扶手盒里拿出一根烟,正歪头点 燃,手机突然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嗡嗡作响,把他吓了一跳。他丢下火机去摸口袋,发现在左兜里,把烟换到右手被烟头烫了一下,等他拿出手机右手手肘又碰到中控台的双闪。 陶海带上蓝牙耳机传来殷正清纯净的声音:“陶先生,你预约的时间已经到了,需要我从现在开始计时吗?”陶海吹了吹烫到的手指,摁下双闪按钮回答他马上就到,正要摘下耳机,殷正清接着说:“顺便提醒你,抽烟是没有用的。” 前台助理带他到诊疗室,陶海才发现殷正清确实把整个别墅重新装修了一遍,布局有很大的调整,甚至还砸掉一面墙,比以前敞亮很多。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殷正清居然养了一只猫,卢合乐看见猫抱着不撒手。 沈助理给他倒了一杯水带着卢合乐退出房门,陶海在殷正清对面坐下,“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干么,怎么找上助理了?” 殷正清回答道:“专门因为你才找的,有效期一天,工作内容是帮你看孩子。” 陶还没理会这句话是真是假,殷正清看他皱着眉头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夹在两指间旋转。 “你的洁癖还是那么严重?” 陶海转笔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是,他之前想养狗被我拒绝了,其他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只有养宠物这点我没办法做到。” “上次治疗大概是在四年前吧?我以为这么长时间你已经想通了,最近发生什么事让你下定决心又来找我?” 陶海思绪混杂不知道该先从哪件事说起,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他把孩子带走了。”殷正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陶海斟酌了一会说道:“我之前都是用字母表示故事的主人公,现在我可以告诉你,L就是卢逡年,这个名字你肯定不陌生,H是韩逐冰,你对他可能不太熟悉,几年前他拿过红点设计大奖,在国内火了一段时间后从媒体上消失了。” 殷正清在四年前的会诊记录上把“love and hate”用笔划去,当时陶海的戒备心很重,导致殷正清判断陶海用这两个字母表示人物是在潜意识顺从自己的感情。 陶海用笔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故事无论说几次都还是那样,我尽量客观表述也难免会用更有利于自己的说辞。我们都是医生,明白隐瞒真相对治疗没有半点好处,所以我今天会再把故事尽可能不添加私人感情地讲一遍,你再帮我做出判断。因为我发现如果我的情绪得不到很好的控制可能会做出更冲动的事。” 殷正清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word放在陶海面前,“如果你觉得口头表述很难可以试着写下来。” 陶海摇摇头,“还是算了,如果写出来的话我肯定会在打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把全文删除,我没有觉得自己有错,但写下来还是会让我背负罪恶感。” 殷正清没有收回笔记本,等着陶海说话。 陶海找到窗台前的一盆绿植盯着发呆,按照殷正清之前教他的方法尽可能放松下来,笔帽打开又扣上,反复了几次后终于开口:“每次讲我和卢逡年的故事都会从夏天说起,我讨厌出汗所以不太喜欢夏天。七八月份很少出门,况且夏日的中午街上也没什么人,都带着墨镜太阳帽低着头快步走,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即使有那么多小概率事件,累加在一起还是导致我在那天遇见了卢逡年。” 二年级暑假结束的前几天陶海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午后接到他爸从诊所打来的电话要他送一枚印章。原本可以请保姆送去,但是王姨请假回家照顾即将临盆的女儿,病人太多陶海的妈妈也走不开,家里能动用的劳动力只剩下他一个。 陶海再满心不情愿,还是从书房找到印章叼了一根小布丁带好帽子出门了。陶海每次回忆起那天中午,第一个记忆就是真热,热到发蔫,强烈的太阳光亮得眼睛睁不开,地面热到走路都烫脚。下午两点钟,一天最热的时候,八月份又是塘安一年里最热的季节,两者叠加,热量翻倍。 诊所和家只隔了一个十字路口。 “我为了抄近路,从我家后面的那片平房穿过去,刚进巷子口就看见有个小男孩蹲在一棵树下玩土。”陶海忍不住笑了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也太贪玩了,真不嫌热。” 陶海匆匆路过,只瞟见他在太阳下晒得发亮的耳垂,男孩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用树枝戳土。 陶海把印章送到,从诊所的冰箱里拿了一个冰袋贴在脸上,打算一直呆到日落再和爸妈一起回家,天太热了,他绝对不要再出去。 他赖在抓中药的柜台上贴着冰凉的玻璃看电视,一集结束,诊所进来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说:“陶医生,你快去看看吧,听说那边有人自杀了。” 陶秉哲右手还在给病人搭脉,左手拿起座机的听筒在数字上按,冲着进来的女人埋怨道:“喊我有什么用,打120没?”那人慌忙说打了,救护车还得一段时间才能赶到,先让陶医生去看看有没有救。 诊所里一片哗然,看热闹的基因被激发,讨论上吊的人是哪家的,一个个说的天花乱坠有模有样。陶秉哲拿了急救箱跟着那人往外跑,陶海从柜台后面翻出来也要跟着去。陶秉哲呵斥他:“你凑什么热闹?给我老实呆着。” 陶海没听他的话,跟在他后面跑,陶秉哲来不及管他先过了一个红绿灯,把陶海留在马路后面,陶海垫着脚看他爸的后脑勺,两人七拐八拐就在巷子里消失了。 “我那时候应该听我爸话的,”陶海把左腿搭在右腿上,“如果那时候我就停在十字路口没过去或许就不会和卢逡年扯上关系。但小时候新鲜事少,连电视上的动画片也就那么几部,暑假里每天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无聊死了。有这样一件事出现,也顾不上天热就想凑上去看看。” 殷正清问道:“所以你现在后悔吗?” 这个问题让陶海沉默了一会,殷正清起身把百叶窗合上,调暗室内的光线,陶海好像只有在昏暗的环境里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果然,过了一会陶海幽幽说道:“我想我还是不后悔,就算那时我没有见到他,以后也会见到,可能是命中注定吧,逃不掉。” 等陶海过了马路早就看不见陶秉哲的身影,在巷子里转了半天终于顺着声音找到出事的那家,已经有好多人围在门口,陶海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蹲在地上玩土的男孩。 天还是那么燥热,树上的蝉鸣混着喧闹声让他感觉更加烦躁,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跟来,正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中年男子浑厚的咒骂声:“死了拉倒!关我什么事?谁叫的救护车谁给钱啊?反正我不给!” 陶海循着声音看过去,那男人一脚踹倒蹲在地上玩土的小孩,“是不是你这个小杂种?啊?说话?” 小孩被他拎在手里像只鸡,不对,鸡被抓住还会扑棱两下翅膀,那男孩安静的跟没听见似的,手里还攥着一截树枝。 陶海生活在医学世家的环境里,正义感一直很强,正要跑过去帮忙,一直没动静的小孩突然用树枝戳在中年男人的脑门上,大人因为疼痛和愤怒把他扔出去,一个弧线摔在陶海怀里。陶海手肘被擦破,石头硌得他生疼,怀里的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陶海才认出来是他们同校一年级的卢逡年。 “卢逡年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或者说在我们那一片街道都很出名。”陶海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因为他爸长得五大三粗相貌……这么说不太好,但是真的比较丑陋,老婆却是一等一的好看。卢逡年肯定随了他妈妈,哪怕穿的破破烂烂也无法掩盖他的优越的长相。” “糟糕就糟糕在这,长得好看的人在哪都会引起人的注意,更何况是这种独树一帜的落难风,很容易激起小女生的同情心。那时候大家都很单纯,给他东西找他说话真的是出于帮助他的想法。但卢逡年不领情,性格孤僻,谁给他东西都不要,硬要留下的全都被他扔了。就算卢逡年长得再好看,别人也没办法忍受他这种态度,于是卢逡年欺负人的谣言就流传起来,到后来谣言的内容变成卢逡年不是他爸爸的亲生儿子。” 陶海上二年级,听到有人神神秘秘的聊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也没太关心,他和卢逡年也只是上厕所时见过几面。直到这个人从他怀里抬起头,陶海才觉得卢广志真是赚大了,看看卢逡年这张脸就知道他妈妈该有多好看。 卢逡年刚抬起头,卢广志就大喊着扑过来,陶海一把拉过卢逡年替他挡了一下,手臂立刻多出四道抓痕。 并没有多疼,卢广志还要再打时已经被邻居拉住,反倒是被踹了一脚的卢逡年在他身边捂着肚子疼的直不起腰。陶秉哲从里面出来先看见陶海手臂上的抓痕问他要不要紧,陶海摇摇头,陶秉哲就掀起卢逡年的衣服轻轻按压他的小腹问疼不疼。 “卢逡年当时满头是汗,趴在我身上疼的嘴唇冰凉发紫,小声说想吐,我爸当时说他可能是脾破了,我吓得要命,卢逡年看起来倒不怎么慌。”陶海盯着的那盆绿植上已经没了光,“好在最后检查结果显示是应激反应,五脏六腑都没问题,身上淤青半个多月才消。他可真抗揍,这可能就是我对卢逡年的第二个印象吧。” 新学期一开学,谣言的内容又换了,等传到陶海耳朵里时就变成卢逡年和他爸合谋杀了他妈,离谱程度直接让陶海这个当事人惊掉下巴。陶海和他们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擅自作主添油加醋把卢逡年说的更惨。陶海叙述能力很强,大家很快就相信了新的故事,转变对卢逡年的态度,但故事的主角好像不领情,一周后的陶海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少管闲事。卢逡年。 “字如其人这个词用在卢逡年身上不太合适,那时候他字写的很丑,解释两个字还不会写,用的拼音。我当时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我明明帮了他,他不说谢谢也就算了,反而来指责我。我去卢逡年教室找他,他也不理我,好像帮他送医院做检查这回事不存在一样。” 当晚陶海在饭桌上义愤填膺讲述了卢逡年的“罪行”,冯亦敏听完反问他:“小海,如果你被你爸爸打了你希望同学们都知道吗?”陶海想都没想摇摇头说:“那也太丢人了……”说完他愣住了,卢逡年也是因为怕丢人吗? 他想了一夜决定第二天去给卢逡年道歉,卢逡年干脆连话都没听完直接绕过他走了。陶海气得第一次产生想打人的冲动,但对着卢逡年落魄的背影又怎么都下不去手。 卢逡年软硬不吃,免疫一切威逼利诱和低三下四。卢逡年越是不理陶海,陶海就越是缠着他道歉,上学时等着他放学时跟着他,最后终于把卢逡年缠烦了,皱着眉头说:“知道啦。” “我后来才知道卢逡年其实并不在意谣言到底是什么,也不在乎自己被打的事情让别人知道,他只是不喜欢有人帮他说话。”陶海沉吟了一会说:“可能是因为父母都是医生的原因,我对卢逡年产生了一种保护欲,他不理我不要紧,我每天跟着他,发现他身上经常有伤,他家事我没办法掺合,只能在包里常备酒精和纱布。” 一开始卢逡年还会拒绝陶海的好意,直到有一天自己的手被卢广志打到脱臼,也是真的疼到没办法了,陶海把他拉到自己家,陶爷爷转着他的手臂推了一下就接上了。 “他当时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我爷爷,显得我以前给他处理伤口特别没水平,我缠着爷爷教我,然后我一个西医学会的第一个医疗技能居然是正骨。”陶海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我当时看日漫,里面有那种打架后又美又惨的人物,卢逡年就是现实战损风代言人。” 那件事之后卢逡年不再抵触陶海,一起上学放学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陶海的玩笑。陶海升入初中也不忘照顾他,两人还是保持一定的联系,后来陶爷爷去世,陶秉哲决定移民去美国,陶海便没有在国内读高中和卢逡年没再联系。 陶海回忆到这被殷正清打断:“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喜欢卢逡年,这种感情只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和可怜?” 陶海耸耸肩很快反驳道:“不会,我很清楚我自己。如果说高中之前都是因为觉得他可怜才照顾他,那我不否认,但等我回国的时候就已经远远超出那种感情了。”殷正清给他续水,听见他说:“我回国时见到了他的男朋友,如果我只是出于同情卢逡年,那么看到他变化的我应该是高兴的。事实上我一开始确实替他高兴,他变得很开朗,也学会和各种人打交道,还有了爱人。” 陶海转转杯子闭上眼睛,诊疗室又陷入安静,半晌他缓缓说着,尾音竟然带了丝哽咽,“但我很快发现我高兴不起来,我希望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不是韩逐冰。” Don ’t you know that I want to be more than just your friend, 你知道吗 我不只想做你的朋友, Holding hand is fine, 牵手是美好的事, But I ’ve got better things on my mind, 但我心中有更美好的设想, Don ’t treat me like I was ice, 别待我冷若冰霜, Please love me, 请你爱我。 ——西原健一郎 ? ?热知识:殷正清和老娄在里就是具像化的精神实体。民以食为天,受委屈了找老娄吃一顿,殷正清是精神寄托,俩人无欲无求。无论写几本只要是现代都会提到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