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生活在别处(上)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喂?” “影崽,是我……我是爸爸……” 彭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依旧感觉到恍惚和难以置信。一天前,他断绝了联系二十二年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他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电话,彭影几乎是在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的时候就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行李,赶着去买了一张去滇南的高铁硬座票,抛弃了他在新京的所有,倦鸟归巢一般赶去他父亲的身边。 沿路之中,景色在一点一点的变换。彭影把头靠在侧窗玻璃上,看着沿路充满生机的风景。列车越往南,风景就越美,在新京早已掉光了树叶的枫树如果到了这里也会依旧长青。他的怀里抱着母亲和麻贤希的骨灰,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正抱着两个脆弱的婴儿,他觉得他一点都不累,希望再次从他干涸的心中冒出了嫩芽。他八岁之后就再没有享受过父爱,今年他三十岁,突然好想知道有父亲陪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旅途颠簸,他在列车上睡了好长一觉。睡醒时即将到达南洋市,他把怀里的骨灰收进背包,又从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他父亲单人的照片,当时他父亲也才四十出头,风华正茂,非常英俊,他一直偷偷地保存着这张照片。其实,在他的少年时代,他总会想念他的父亲,偷偷地翻看父亲的照片,却又不敢让母亲知道,他怕妈妈会生气。时间慢慢地流逝,这张照片也已经泛黄,他把照片紧紧地捏在手心里,高高挽起的衣袖露出手臂上母亲的肖像,他用一条手臂抱住自己,另一只手把照片贴在心口,这样的话,就好像他们一家三口还没有分开,他还是那个单纯的稚子,等待着父亲和母亲的疼爱。 旅途即将结束,他看见列车已经缓缓地驶进站台,下午六点,终于结束了这次长久的旅途,父亲说,他会来接他,他知道高铁到站的时间,他会在出站口等着他。彭影背起了背包,拿到了他托运的两个大行李箱。已是春运,高铁站里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或是衣着光鲜,或是朴实无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的目的只有两个字,回家。 回家,多么平常但又宝贵的两个字。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他又再次重获了对生活的希望,他还有一个血亲在世,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一半的血,他的父亲。他深吸了一口气,拉着他的两个大行李箱往出站口走,他的父亲,让他依靠的父亲,在他失去了所有之后,又再次给他一个家的父亲。 出站口人潮拥挤,高铁站也有沿海的三线小城的破旧之感。在那些人肉组成的长城之中,他看见了他父亲的脸。明明他们已经二十二年没有再见,可是他还是准确地认出了他父亲的脸。那张脸,和照片里那张阴柔的,意气风发的脸不一样,肤色不再是奶白色,而是在沿海城市里被太阳暴晒之后的深棕色,皱纹像是蜘蛛网一样爬满了他的脸,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法令纹已经很深了,下巴上都是杂乱的胡须。但这张脸再怎么变,他也不会忘记这张脸,那就是他的父亲啊!那张脸,再也看不出一丝阴柔,被岁月摧残得残破不堪,他也曾将那张脸送给了他,他的爸爸! 他隔着拥挤的人潮,朝着父亲的方向大声地喊出了二十二年没有再说出口的称呼,“爸!” 开口的声音哽咽了,他看见父亲很快就偏过头看见了他,震惊如同目睹了一个帝国的毁灭。双目相接,父亲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静止。父亲转惊为喜,彭影抓着行李,朝着不远处的父亲跑去,人潮拥挤,他的步伐不快,却没有中断,他在心里默默地数,从这一端,到父亲的那一端,一共二十二步,八岁到三十岁,一共二十二年,每走一步就是往回回溯一年,直到回到八岁,回到他还是八岁稚子时,站在父亲身旁的那一瞬间。 “爸……” 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崩溃了,泪水在眼眶里翻涌。干涩的喉咙,说出的话也嘶哑,近在咫尺,中间却有一道二十二年的鸿沟。 父亲的身体颤抖了,看见二十二年未见的儿子,脸上却浮现出欣喜的表情,他没有哭,手却颤抖着,慢慢地抬起,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脸颊,就像二十二年前他经常做的那样。 “长大了……之前才只有爸爸大腿这么高,现在跟爸爸差不多高了。”父亲抚摸着他的脸颊,擦掉他的眼泪,脸上的表情掩饰不住骄傲,“妈妈把你养得很好,就是太瘦了……过年想吃些什么?爸爸给你做。” 他把头偏到一边去,不敢看父亲的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每看一次,都是在他的心里狠狠地拧一把,拧出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的眼泪掉得越来越快,父亲的眼里也闪着泪光,他张开双臂,投进父亲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父亲,八岁,三十岁,合为一体,他踩在二十二年时间的长河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父亲。 “爸爸!” 他抱着父亲嚎啕大哭,泪水湿尽了他的衣服,他终于拥抱了他的父亲,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是错觉吗?这就是……拥有父亲的爱的感觉吗?他趴在父亲的背上,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用痛哭来诉尽多年来对父爱的无限期盼和眷念。他已经年至不惑,父亲也老得不像样子,他痛苦的灵魂终于又止住了哀鸣,他再次找到了他可以继续坚持的理由,他的父亲。 已近春节,南洋市地处南方,四季如春。每家每户张灯结彩,天幕也慢慢地暗下来。父亲的电动车就停在外面,因为使用多年,已经变得有些残破,他低着头,眼睛红肿着走到高铁站外,父亲站在他破旧的电动车旁,对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紧张地搓着双手,“车子比较旧了,没钱换新的,等到时候存点钱,换台新的。” 他看着父亲把他的行李摆在了电动车前面的踏板上,安稳地试行了一段路程,又开过来搭他。他上了车,坐在后座上,父亲开得很慢,他却觉得自己好累,把头靠在了父亲的肩头,抱住了父亲的腰。他觉得这是自己最放松的时候,他毫无戒备地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男人,什么都不用想,他知道他的父亲不会害他,会永远地爱着他。公路上的路灯渐渐亮起,像是逐渐显现的繁星,沿海城市的风都有一股腥咸的气味,他趴在父亲的背上,双眼半睁,看着父亲驾着车拐进羊肠小道里,身披漫天繁星,带着一股强大的归属感,这一刻,他觉得很暖。 父亲住在治安并不算好的一区,那儿流动人口混杂,父亲在菜市场里做水产的批发生意。家住在菜市场附近,父亲在那里租了一间四十平米的平房,用作居住,时不时也做些零售生意。他下了车,父亲很紧张,帮他提着行李,有些局促地开门,“哎,家里也没好好收拾过,有点乱,快进来吧。” 彭影进了家,放下了手里的行李。平房里灯光昏暗,弥漫着水产特有的腥咸味道,父亲的电动车停在家门口,他环视了一下平房,面积不大,陈设也很少,他低下了头,把行李箱拉到里面去,父亲有些抱歉地看着他,“家里太小了,下次租个大点的房子,影崽……你想吃点什么?爸爸给你做吧?” “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了。我来帮忙吧。” “哎,真不用,你在那边玩就是了,爸爸来做。”对于他的帮助,父亲显得非常受宠若惊,他朝着父亲笑笑,“没事,我来帮忙吧,我可以帮你一点,虽然我能做的也不多。” 他和父亲就这样在厨房里做饭,父亲去挑了一条鲤鱼宰杀,他看着父亲熟练地给鲤鱼淋上黄酒,在开膛破肚的肚子里塞进葱姜蒜,放进蒸锅里开大火清蒸。厨房很小,两个人在里面显得很拥挤,彭影握着菜刀切胡萝卜丝,他的刀工并不算好,但勉强能用。父亲这一桌晚饭置办得很丰盛,三菜一汤,再加上中间那条清蒸的鲤鱼,勾得人食欲大增。父亲盛好了饭,又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锅头,“咱爷俩喝点?会喝酒吧?” “会喝一点。”他在桌边坐下,看着父亲把酒杯倒满,两个人先碰了个杯,彭影小啜了一口,放下了,感叹道,“辣。” “是啊,这酒挺辣的,吃点菜下酒。”父亲执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他碗里,末了,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鱼眼夹出来,放到他的碗里。 “尝尝鱼吧,我记得你两岁的时候,还刚学会拿筷子就会自己吐鱼刺。”父亲喝了一口酒,“你最喜欢吃鱼眼,六岁那年在你外婆家过年,为了一只鱼眼,你甚至打碎了一个碗。” “是啊……”说得小时候的事情,彭影又慢慢地开始感叹,母亲去世之后,他本以为所有过去的事情都将被他遗忘,但父亲的出现,又让他把这件事情重新记起。“可惜我现在不爱吃鱼眼了。” “是嘛……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鱼眼了……”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你现在爱吃什么?” “走一个吧。” 他举起酒杯,父亲把他的也凑上来,碰杯后,他喝了一大口,廉价二锅头的辛辣一路辣进肚子里。 “人是会变的,爸爸,我们都变了。” “你母亲……过得怎么样?”沉默许久,父亲蠕动着嘴唇,终于忍不住问出他最想问的问题,“她……好不好?” “她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在我二十九岁生日时。”彭影低着头,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表情间未见波澜,“突发脑溢血,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月,后来脑死亡了,我亲自签的放弃治疗书,她……走得很安详,躺在我的怀里走的……” “是吗?”父亲的脸色再次变得暗淡,“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去送她一程的,影崽……说实在的,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母亲。” 他低下了头,对不起?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的母亲向来就是个倔强的女人,从不屈服,在双方彼此伤害之后,她对父亲的道歉也会不屑一顾。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分床睡了,他那时候太小,还不知道,父亲曾经家暴过她一次,她直接同父亲翻了脸,拒绝了父亲的示好,直到离婚前都还是分床睡觉。她并不爱他的父亲,从来就没有爱过,父亲只是她快要嫁不出去时不得不随意选择的一个结婚对象,她对他也没有太多的感情,婚姻也仅仅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已。父亲当然也示好过,但他性格刚烈的母亲用一种非常坚决的态度拒绝了他的父亲,而现在,母亲已逝,再说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彭影觉得自己很想抽烟,他摸出烟盒,往嘴里塞了一根烟,又给他父亲一根。父亲有些惊讶,他凑过去,给父亲嘴里的烟点上火。两个男人静静地坐在一起,彭影没说话,父亲也没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着,父亲吐出一口烟圈,表情有些抱歉,“原来影崽也学会抽烟了啊?” “是啊,在高中的时候就……嗯。”他低着头,轻轻掸了掸已经烧去一大截的烟灰,“有时候,抽根烟会让我不那么难过。” “是因为我那时候经常在你面前抽烟,所以让你也受到影响了吗?” “不是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也不用太内疚。” “是爸爸对不起你,没能够陪在你身边,让你享受父亲的爱。你还记得爸爸离开家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了,他当然记得,他的母亲跟他说,父亲要去出差,之前小时候父亲也常常出差,他相信了。爸爸收拾了行李,妈妈带着他去火车站送爸爸,他那时候,真的以为爸爸是去外面出差,在候车室里,他被爸爸抱在怀里,他问爸爸要去哪里,爸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他抱得很近,他扭着头去看妈妈,妈妈把头别到一边去,不看他们父子。他抓着爸爸的手,问爸爸,“爸爸,你出差回来能不能给我带玩具啊?” “你想要什么玩具?” 父亲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好,母亲的状态也很反常,小小的彭影发觉了异样,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来火车站的路上,他就发现了父母的不对劲,但他什么都没有问。爸爸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差了,之前爸爸出差时,每一次回家都会给他带礼物,后来爸爸一直待在家里,他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新玩具玩,同学们最近人手一个变形金刚,他也很想要,校门口一个五块钱的劣质玩具都能够让他开心很久。他也好想要爸爸给他买一个新玩具,最好是最炫酷的那种,这样他就可以去学校里和同学们炫耀。 “我想要变形金刚!要大黄蜂!还要霸天虎!” “行,爸爸给你买。” 父亲捏着手里的车票,候车室响起了检票上车的广播。父亲牵着他的手,母亲跟在他们的身后,父母没有说过一句话。在上车之前,父亲放下了他的手,对着他的母亲说,“影崽……就辛苦你了。” 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父亲看了她很久,又看了看他,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朝着列车车门走。在检票员检票的空袭,年幼的彭影突然朝着父亲的背影大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父亲扭过头,短暂地看了他一眼,他看见爸爸的眼睛有些红。检票之后,爸爸上了车,硬座位置靠着窗,但父亲始终没有透过窗户看他一眼。他隔着一块玻璃朝着坐在车厢里的父亲大喊,“爸爸!爸爸!”直到最后列车开走,他的父亲都没有看他一眼。 母亲带着他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始怀疑父亲是不是不爱他,同时也期待着父亲出差回家。但父亲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家中属于他的东西都被搬空,曾经属于三个人的家彻底地只剩下他和他的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之前他还执念着父亲承诺给他的玩具,之后他只想让父亲回来,他问了母亲很多次,母亲有一段时间避而不谈,直到他读中学了母亲才告诉他他们早就离婚,并且详细地告知了他们离婚的原因。其实彭影之前也猜到一点,有一个小学同学的父母也离婚了,他知道,这个同学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父母离婚之后母亲就搬离了,她跟着奶奶和爸爸住在一起。彭影曾经也表示过怀疑,后来在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他开始无法控制地恨他的父亲,他恨不得他干脆就没有父亲,也不愿意自己有个如此不负责任的爸爸。但母亲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父亲的不好,她总是会说他们还没有离婚在一起生活时一些美好的回忆,和他父亲的闪光点。其实他是非常期待父爱的,每一次在外面看见有小孩是父亲陪着他玩,他就好嫉妒;到了初中时看见别的同学爸爸妈妈一起来给他开家长会都觉得难以忍受。他一边对妈妈说他恨死他父亲了,一边又偷偷保存父亲唯一的一张单人拍摄的照片,就这样在矛盾的情绪中挣扎。母亲告诉他,父亲是爱他的,只是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不得不离开他,他们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因为害怕被追债的高利贷人知道他们还有联系,父亲为了保护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和他们保持通信,只由一个亲戚传达情况,后来过了几年,那个亲戚换了电话号码,他们也就被迫丧失了全部的联络。 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彭影都很恨他,他恨不得以后再也不要和父亲联系,却又偷偷地寻找父亲的下落。他把父亲埋在自己的心底里,每天都笑脸待人,从来不对别人说他的父亲,曾经他暗恋过高中的数学老师,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长得很英俊,和父亲一般高,严厉之间带着宽慈,他对彭影的照顾,让他有一种被父亲爱着的错觉。数学老师很受欢迎,理科班内,每一个学生都最喜欢去他的办公室里找他聊天,他偷偷地观察数学老师,看他每天都穿着朴素的衣服,但一尘不染,永远都穿着衬衫,教学一板一眼,仔细却极有趣味。现在想起来,或许只是他对父亲的迷恋的一种投影,让他有了一种痴狂的恋父情结,直到很久之后,他都觉得和自己年长多岁的男人相处很有安全感。但有一天,他读大学放寒假从潭州回家去母校重温旧地,看见数学老师骑着自行车,后面搭着他刚上初中的女儿去遛弯,原本还想上前和老师打个招呼的彭影看见这一幕黯然神伤,他很快地躲在树后,看着那两父女骑着单车离开。 他疯狂地想念起自己的父亲,疯狂地埋怨他,疯狂地想让他回到自己身边。他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他之前也说自己毫不在意有没有父亲的陪伴,从那一刻开始,他仿佛又变成了火车站里送父亲离开的八岁孩子,等待着他父亲从远方归来,他想,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父亲回来吧,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他哭了很久,哭自己当时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没有足够的力量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原来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我的玩具呢?”他哽咽了,手指间夹着的烟头忽闪忽闪地,“你说过你出差回家,要给我买变形金刚的玩具,我的玩具呢?” “……我给你准备了,一直没有给你,我去给你拿。” 父亲进了卧室,出来时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父亲朝他伸出手,他接过了礼物,从塑料的开孔里可以看见里面是一套变形金刚,大黄蜂、擎天柱、威震天……从里面随便拿出一个都能够让他成为同学间的小明星。可惜时间过于久远,礼物的盒子已经泛黄,彭影抱着礼物盒子,一开始只是抽泣,随后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到了号恸崩摧的地步,他抱着礼物盒子根本不愿意撒手,父亲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垂着眸子。 “给你准备很久了,一直没机会送给你。”等他的情绪慢慢平息,父亲才抱歉地说,“如果你当时拿到这个礼物,肯定会很高兴的,我知道这可能有点迟了。” “不迟。”彭影的眼睛肿得很厉害,“这是我到现在,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影崽……你恨爸爸吗?” 他低着头,抱着变形金刚的玩具盒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你实话实说吧,不用怕我生气。” “以前恨过,恨得不行,但是现在我不恨你了。你不是一出生就是爸爸,你也是第一次当爸爸,我可以理解你,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爸爸……我只剩下你了,我只有你了,我爱你,爸爸,我是真的恨你,可是我也真的……很爱你。” 他愿意选择爱,愿意原谅这个不知道如何做父亲的男人,因为他是他的父亲,他是他的儿子,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他们血浓于水。他要感谢他的母亲,是她教会了他去爱,即使是爱着这个不会做父亲的男人。 父亲的眼睛亮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又拿起酒杯,“喝酒吧……菜该凉了。” 他们无言地喝酒,二十二年后再一次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彭影喝醉了,眼睛湿得厉害,他去简陋的卫生间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他告诉父亲,母亲的骨灰放在背包里,当他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父亲抱着母亲的骨灰,一言不发,眼睛里却流出温柔。他不声不响地走进去,父亲见他进来,有些慌乱地放下了母亲的骨灰。 “我刚跟你妈妈说了会儿话。”父亲先开口解释,“很久没有这样过了,你妈妈性格太强,她不会让我抱着她的,我只是……想抱抱她,即使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没关系的,我们睡吧。” 他爬上了床,父亲躺在他的身边,他这是第一次和父亲一起睡。灯被熄灭了,安静的夜晚里,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他侧着睡,背对着父亲,父亲也朝着他那一侧侧着身子,伸手抱着他。他闭着眼睛,却睡不着觉,父亲的呼吸慢慢地趋于平稳,应该是睡着了。可是他却觉得无可抑制地想要流泪,眼睛里有雾气,他把身体蜷起来哭泣,眼泪一滴一滴流在枕头上,浸出小点的水渍。他不敢哭出声音,只是把身体蜷着,止不住地流泪,哭得好伤心。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透过窗户外的天空蒙蒙地亮了,外面的声音也开始慢慢地变得嘈杂。父亲的手从腰上绕过来,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地擦去他的眼泪,粗糙的手掌离开他的脸颊时,皮肤上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 “早点睡吧。”父亲很温柔地说,为他掖了掖被子,“天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