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其他小说 - 弱水金阁在线阅读 - 169 功课太多

169 功课太多

    四指扣住眼睛,只漏进隐约的光,盛实安被拗成更加凹凸的姿势,仰着头张着嘴,感应着身后的每一次冲撞和插入,浑不知唇角滴滴答答流出清液弄湿了宝贝地毯,也不知道自己大腿早就透湿,水早喷了一地。

    不管走多远,这具身体始终记得第一个侵略者,第一次时才十五岁,她全身散架,但其实是喜欢的,此后血与酒与古龙水的气味无差别地带她回到金鱼胡同或荔山公馆,那里的日夜写在她的皮肤下面。肉体与脑子共事一主,却如此背离,盛实安觉得吊诡万分。

    做了三四次,才发现连灯都没开,盛实安已经没了动弹的力气,嘶哑地喘息,只动动手指头,告诉他灯的开关在哪里。

    陈嘉扬去开了灯,站在灯下看她一身红紫白浊交错,觉得手心和小腹一起发烫,强迫自己背诵公司的季度报告,背完半张,成效甚微,他不管了,弯腰抱她,“起来,去洗个澡。”

    他弟弟还在抬头看热闹,盛实安看得清楚,一骨碌爬起来,辛苦万分地躲开,“我自己洗!”

    睡完就如此绝情,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陈嘉扬抬起两只手,示意自己绝无流氓意图,可盛实安对他弟弟的不信任由来已久,她钻进浴室冲个凉,换上睡衣擦头发,这才恩准他独自进浴室。

    陈嘉扬在冷水下苦恼地将弟弟折磨到睡着,找出一张新浴巾围住腰,一步一忍地走出去,转过拐角,看见盛实安,他不争气的弟弟顷刻间死灰复燃,春风吹又生。

    盛实安坐在窗台上抽烟,朝着星星月亮吞云吐雾。夜风裹卷窗帘和丝绸裙角,让人注意到那条睡裙薄得几乎透明,或曰贴得不如不穿。

    陈嘉扬弯腰捡起她的包,里头是好几本校样,写满批注贴满便签,可见是准备回来加班,再联想到她今天奇里古怪的形容,不消说,是在为工作搓火。

    他不认识热水壶,不过认识咖啡壶,找出咖啡粉,操办一小杯咖啡,盛实安闻到苦味,老实地蹭下地,戴上新配的眼镜,翻开校样,继续干活。

    咖啡端上桌,盛实安扶了下眼镜腿,“陈嘉扬。”

    陈嘉扬闻言站好,喝着剩咖啡点头,表示在听。

    从前都是他办公她捣乱,盛实安觉得不自在,慢腾腾地说:“我会好的。”

    陈嘉扬想起她刚才贴在自己胸口又蹭又闻,像个变态,原来她也觉得有病。

    盛实安清清嗓子,说得更慢,“我会想……但是我不回去。我习惯得慢一点,但是迟早都可以。”

    要学自私,要学失忆,要学硬心肠,做有名有姓的大时代之女有太多功课。

    陈嘉扬拧亮台灯,在桌前蹲下,一按桌上的空地,“添台电话,当生日礼物。”

    盛实安问:“我公司有电话,家里还要电话做什么?”

    他笑一下,“我不纠缠你。你馋男人的时候可以打一打。”

    盛实安认真摇头,“那我不要。”

    她确信自己可以不再囿于旧情爱,哪怕细胞尚在残留温度和记忆,但不要就是不要。

    信得冠冕堂皇,且瞒天过海,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张扑克牌的谜底。

    盛实安在时尚杂志终于交到新饭友——跟她吵架扯皮的同事四处树敌,敌人与敌人同仇敌忾,这位同仇敌忾的女同事平时穿香奈儿擦蜜丝佛陀,一身非黑即白优雅干练,昨天两人一拍即合,今天约定下班带盛实安去吃私藏的好东西。

    盛实安还以为是法餐厅,特地穿了新裙子,谁料到地方一看,竟然是饺子馆。

    170凉拌西红柿(一更)

    盛实安傻眼,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人知道她最爱吃鸡蛋饼,于是泰然处之。这家店里的饺子的确美味,眼下正是秋天,西红柿又甜又水灵,西红柿馅儿的饺子也格外爽口,两个女孩吃了三盘,举手还要,第四盘很快端上来,还端来一小碗凉菜,“送的。”

    盛实安听出这声音,也认出这截清秀白皙的手臂,想到一个认识的人家里也开饺子馆,晴天霹雳,她默默抬头,嘴里还塞着俩饺子,像个发腮的兔子。

    女同事则觉得这嗓子清越动人,抬头一看,今天店里端饺子的一表人才,摘掉围裙就能当教授似的,调戏道:“谢谢呀。这菜我没吃过,叫什么?”

    陈轲微笑道:“你没吃过凉拌西红柿?”

    女同事颇没面子,不爱搭理他了,盛实安则觉得他挺不给人面子,也不爱搭理他了。吃完饭结完账,女同事先出去透气,盛实安没好气地说:“凉拌西红柿了不起?”

    陈轲对盛实安身后一点头,“妈,这是盛小姐,杂志社的高级翻译。她开玩笑的。”

    盛实安心里一咯噔,连忙打招呼鞠躬握手,连声说:“凉拌西红柿挺好吃的,真的。”

    饺子铺老板倒不在意,握住盛实安的手,弯着眼睛笑,苏州口音还在,软软的,其实内含精明,“好吃就好呀。今天实安有应酬,赶紧去吧,下次千万再来,阿姨给你留几只鲜肉月饼。”

    盛实安读出陈太太的弦外之音,但不好不去,有些忐忑。谁知约定那日,盛实安到了饺子馆,陈太太却恰巧回了家,倒是如约留下几只饼。

    盛实安啃着月饼等饺子,店里又来了一伙食客,伙计忙活不过来,陈轲卷起袖子下厨房,亲自煮了饺子端来,盛实安把碟子推给他,“我给你倒了醋。”

    陈轲道:“谢谢,我不吃醋。”

    说罢自己倒一小碟酱油。二人埋头苦吃,谁也没多话,热腾腾地吃完,伙计又端来一盘,让少东家老实坐着吃饭。陈轲谢过他,拿起醋瓶子给盛实安添,盛实安开口道:“你妈妈知道我叫盛实安。”

    瓶子一抖,溅出几滴陈醋。

    陈轲竖起瓶子放好,不动声色,“知道。”

    盛实安又点点头,接着吃,盘子里有一只饺子又胖又大,她夹起来送到陈轲碟子里。陈轲道谢谢,她闷头说:“别谢谢我。你三番两次帮我,我还没认真道过谢呢。”

    她今天来者不善,陈轲放下筷子,“实安,你想说什么?”

    盛实安擦擦嘴,“你为什么不要我的谢谢?”

    刚认识陈轲的时候,盛实安想来他家的饺子馆吃饭,因为觉得这个人工作好多,好有意思,后来再也没有想过要来,说不清是近乡情怯,还是扮傻装瞎。她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不要别人说谢谢: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不想听到那个人说谢谢。

    今天她决定问清楚,因为再不想装着糊涂占遍便宜,也因为多少有些跟自己赌气,于是就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了。陈轲还拿着筷子,伙计在端着五六盘菜耍杂技似的走来走去。

    隔壁客人点了铜锅羊肉,白汽若白云一样滚起来,滚得整间小饭店朦朦胧胧,视线都模糊不清,隔了半晌,盛实安看到陈轲低下眼睛,展颜笑了。

    他接过伙计递来的橘子汽水,替她拧开,放到跟前,食指顺便指了指她的胸口,“盛实安。”

    盛实安挺起胸脯,以为陈轲要夸她什么。然而陈轲笑着说:“你这里头装不下我。”

    盛实安抿了一下嘴唇,“你怎么知道?”

    陈轲接着吃饺子,埋头说:“我比你知道。”

    171吱(二更)

    盛实安第二次追求的人于是这样拒绝了她,新的罗曼史还未开始就告惨败。有工作的好处终于在这时显现:加班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没空伤春悲秋;不仅如此,还有大把真气人的事砸来:之前跟她扯皮吵架的同事原来不是生性刻薄,而是找好了下份工作,一举跳槽不说,还带走了早就约好稿的专栏作家。

    这下盛实安所在的媒体再次遭遇开天窗危机,不同的是这次的杂志规模名望都大,不能随意搪塞,而上一期其实已经提及过本期的内容,这位名作家倘若不来,势必要捅出大篓子。

    副主编愁破了头,不大露面的主编亲自出面,商定一次饭局,单独请出那位作家,又请一群设计师作陪,让副主编带手下人去聊聊。

    平日盛实安跟那位同事交集最多,矛盾最多,前几天被闹得焦头烂额,眼下又要四处找大腕来补漏,虽然四处碰壁,但好在终于找来一篇文章替补;副主编觉得盛实安得力,自然要带她同去,实则盛实安在那里也只有发愁的份,因为这位名作家实在不好相与,整顿饭除了抽烟,便是跟一位大名鼎鼎的设计师闲聊,压根没有要看一眼旁人的意思。

    副主编看手下,同事们看盛实安,盛实安看天花板装死,谁料屋顶是镜子,这一装死,撞上了无数同事同样装死的脸。盛实安连忙扭头,面向包间门外接着装死,这下有惊喜发现:对面包间的门也没关,她正看见一个人在门边倒酒,这人长身玉立面带桃花,正是郑寄岚!

    可算遇上了救星——时尚界多的是他约会过的模特和编辑,这饭桌上至少三成人跟他熟。盛实安狠狠使眼色,示意好兄弟来煽风点火说句话。

    郑寄岚果然大善人,抿着红酒看她口型,对她的意思照单全收,遥遥一点头,片刻后来敲门打招呼,一眼看出副主编是盛实安这边的,含笑握手,“陈先生听说您跟刘设计师在这,特地来打个招呼。”

    正说着,他后头一个人侧身让开服务生,缓步走进来,盛实安霎时没了话。

    谁能想到?郑寄岚如今已经是银行二把手,怎么还要和陈嘉扬一同陪酒?

    那名作家跳起来拉椅子,陈嘉扬在作家和设计师刘以雍中间坐下,先接过副主编敬来的酒,又跟刘以雍一碰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跟正常人来往了。

    郑寄岚走来盛实安身边拿红酒,耳语解释道:“厨子陪老婆坐月子,阿柠回家休息,我俩只好下馆子。你瞪什么瞪?”

    盛实安没话说,不瞪了。对面的陈嘉扬坐正看她,盛实安把头一抬,又看天花板。

    她装瞎,他也不多话,稍坐就走,推杯换盏两三回,起身跟刘以雍握手,招呼郑寄岚离开。

    他们一走,席间气氛缓和下来。对面几位察言观色,只觉得副主编这边深藏不露、得罪不起,当即压下跳槽的心,当没事人似的,第二天将稿子交了上来。

    就像是时钟被往回拨了好几圈,剑拔弩张的情势一夜间变得风平浪静。盛实安上午没上班,中午代副主编请写替补稿的作家吃了顿饭,下午回大楼工作,轻轻松松准时下班,外套都懒得穿了,一手拎外套一手拎包,蹦蹦跳跳下楼去,又在楼门口站定。

    马路边停着辆车,车边站着人,太阳镜遮脸,倨傲而招摇,看见她下来,他颔首把眼镜腿向下一拉,露出双眼睛来看着她。

    是大资本家,种颗芝麻都要回报,想必是来找她讨债的。盛实安走过去,清清嗓子,“多谢你。”

    陈嘉扬道:“不用。”

    盛实安又问:“你认识刘设计师?”

    他说:“刚认识。”

    街上人来车往,谁也顾不上谁,没人关心街边面对面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块背景布,不甚亲密,体面客气。

    隔一会,陈嘉扬问盛实安:“有难处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