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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萧驰说要她滚回车上去,樱桃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这要是放在平时,让她给萧驰表演一个现场滚地也不是不行。但是眼下她整片后背都是闷钝的疼,更别提划满了血口的右脚掌痛得锥心刺骨,再让她多往前走哪怕一步路,她也是走不了了。 好在萧驰虽然非常专横独行,却没真的让她滚回车上去。他伸出手揪住樱桃的睡衣领子,几乎没怎么用力,就把她整个人向前拽了出去。双脚上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塑料拖鞋和地面发出一阵摩擦声,樱桃并不反抗,她由着萧驰粗暴地拽着自己,右手悄悄背在身后,开始以固定的频率反复张开又缩成拳。 她在无声地传递着摩斯密码,希望能让应云潜和应云航看到: 本人安全,不要跟随,去查仓库。 从仓库到福利院院门前也就不过一百米的距离,樱桃跌跌撞撞被萧驰扯到后车门旁边,她以为下一秒自己就该被萧驰扔进车了,没想到萧驰先解下了她左手上的通讯手环,又把手环往越野车的后车轮下一扔,这才命令道: “上车。” 左手腕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樱桃的脸更白了。但她最终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十分顺从地打开了后车门,默默爬了上去。她身上的伤严重地影响了她的行动,等她将将关好车门的时候,萧驰早已经绕到越野车的另一面上了后车座。 段思睿早早就发动了越野车的引擎,等萧驰在车上坐好,他吹了声口哨,越野车便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向前扬长而去,轻而易举地,就将樱桃那个被萧驰扔在轮胎下的通讯手环碾碎了。 - 段思睿的那辆车一开走,很快从更远处的树林里也驶出几辆同型号的越野车,跟着一并走了。 应云航等到所有的车都开走,才松开按着应云潜的嘴的手——他的掌心已经多了好几个齿痕,全是刚才被应云潜咬出来的: “你冲上去有用吗?救不了人还要倒搭上你一个。” 那几辆越野车全都驶远了,应云潜钻出他们之前藏身的水泥管,看着那几辆车在视野里缩小成几个点,又彻底消失不见,这才回头去看应云航。他红着眼睛: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你看没看见他是怎么对樱桃的?” 他像一头被困在斗兽场的野兽一样,恶狠狠地冲着仓库依然紧闭的黑铁门砸了一拳,但他犹不解气,又朝着铁门用力踹了两脚,才渐渐冷静下来。 应云航就在一旁站着,也并不劝他,见他总算平复了呼吸,就向着密码盘的方向走了两步: “樱桃是我们这里面最了解萧驰的人,她不让你跟上去,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不要辜负樱桃的好心。”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密码盘,“现在萧驰已经发现樱桃私自来查这个仓库了。除非这个仓库真的只是一个钓饵,任何多余的线索都没有,否则如果我是萧驰,我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里面的东西转移走。” 应云潜没有说话,而是向着铁门重重踹出了第三脚。 铁门不堪重负,带着所有的机关发出剧烈的震颤摩擦声。应云航伸手虚虚按着还在颤动的密码盘,终于提高一点音量: “应云潜,我请你现在表现得像一个成年人的样子,好吗?” 应云潜也提高音量:“所以为什么不能调特勤队去救人!你单单通知秦肃之一个人有什么用!” 应云航说:“因为我没有权限,你还要让我把这话说几次?今晚过来没上报、没审批,我有多大的面子才能叫得动特勤队?樱桃的手续也没办下来,她现在的身份连线人也算不上,你想派人去救人,电话就在这,你自己打给最近的派出所,你看看会不会有结果?” 应云潜一下没了声音。他心里何尝不知道伊甸园相关的事件太特殊,根本没办法放到明面上来——萧驰手眼通天,寻常的报警根本奈何他不得,到了最后也不过是石沉大海。 应云航说:“别傻站着了,过来解密码。樱桃之前试了900216不对,你还知道什么可能的组合吗?我来试一下。” 应云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应云航:“你闹脾气也换个时间——” 应云潜说:“677983。” 他突然报出如此精准的一串数字,让应云航不由愣了一下:“这是……?” 应云潜低声说:“如果密码没有再改过的话,那这里的密码就是677983。是——是把900216的每位数字,都加上了7。” -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父的,直到永远,阿门!” 晚餐很简陋,只有一碗稀粥和几块咸菜。但是即便这样简陋的晚餐,在吃之前还要先进行祷告,感谢那位“父”。小七出神地想,“父”究竟是谁呢? 他倒是曾经有过一个父亲,但是他已经死了——别人说是因为吸毒。吸毒又是什么?母亲也是这样死的,为什么他们吸毒了就会死? 死又是什么? 小七还记得,过去他并不是住在这里的。在来到红心福利院之前,他曾经居住在金珥伴星,后来有一天,父母说要带他去主星生活,于是他们一家三口就一起离开了金珥伴星。 但是他的父母很快就死去了。 难道他现在生活的这片土地,在电视上被称为是亚征主星的地方,就是人来了就会死的地方吗? 小七想不清楚。他飞快地喝完面前的稀粥,暗想,他应该去问问乐乐哥哥,究竟什么是“父”,什么又是“死”? 但是他又想起来,今天早上听见大人们议论,乐乐死了。 乐乐是红心福利院里唯一一个有着自己名字的孩子。小七本来不叫小七,但他来到这家福利院的第一天起,就被院长以“小七”的名字来命名了。在他上面,还有小一、小二……一直到小六,下面也有小八、小九…… 小七本来以为,他是这里的第七个孩子,才会被叫作“小七”。但他后来发现也并不是这样,因为小六是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大孩子,但小五才刚刚三岁,话都说不太明白。还是乐乐哥偷偷告诉他,以前的小五死了,因此新来的孩子就直接拥有了小五的名字。 小七听懂了:“在我前面,也有一个小七,但是他死了?” 乐乐说:“也不一定就是死了,也可能就是离开了。这些在我们这里都很平常,每天都有人离开。” 乐乐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今年十岁,比小七大了整整五岁,因此说话做事都要成熟很多。小七非常信赖乐乐,他从第一天见到乐乐,就知道乐乐懂得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小七说:“那为什么你叫乐乐?” 乐乐就笑了:“因为我很特殊。” 小七说:“你特殊在哪里?因为你的名字不是数字吗?” 乐乐拍了拍小七杂乱枯黄的发顶。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因为我给别人带来快乐,所以我叫乐乐。” “不,不是这样的!”小七说,“我总看见你在偷偷哭。” 乐乐不说话了。 小七说:“肯定是院长罚你了吧?我也总被院长打,我好怕他。”他一想起院长,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哆嗦,“乐乐哥,你听话一点,躲着院长走,他就不会经常打你了。” 乐乐就轻轻笑笑:“好呀,谢谢你,小七,下次我会照着做的。” 但是乐乐没有听他的。小七后来还是总看见乐乐一瘸一拐地从院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满脸泪痕,双目无神,见到小七,也好像没见到一样。 小七没有去过院长的办公室。院长的办公室外面是一扇实木的厚门,小七偶尔经过,能感觉得出这扇门非常高,他连门把手都够不到。门外悬挂着一个写着“陈坚石”三个字的名牌,小七原本是不认得字的,但是乐乐教会了他,又告诉他,这是院长的名字。 乐乐总是去办公室受罚,但小七如果被院长捉住了,从来不会被特意叫进办公室里。院长只会当场把他踢翻在地,然后举起他从不离手的那根黄杨木手杖,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抽。 院长的年纪不小了,小七不知道院长究竟多少岁,他只能看出院长的两鬓是花白的,这是老人才会有的头发。小七对院长最大的了解就是他的黄杨木手杖,这柄手杖打在人的身上非常痛,小七数过日子,手杖在身上留下的印记要足足七天才会淡下去,而小六和小九都被这柄手杖打断过腿。 小七没有被院长打断过腿。不知道为什么,院长对他总是比对别的孩子稍微温和一些,责罚打骂一般也是点到即止,小七挨过最重的打,不是来自院长,而是来自有一天院长的客人。 客人是个很高的壮年男人,比院长还要高,手劲非常大。小七已经不记得他到底因为什么惹恼了这位客人,他只记得自己被客人喝令脱光了衣服跪趴在地上,然后客人用盐水泡了柳条,足足打断了三根柳条才停手。 他被打得身上鲜血直流,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后来还是乐乐偷偷给他上的药,又为他反复地擦拭身体来退热。 小七有时候会想,如果乐乐那天没有来找他,他会不会就也死了? 他满腹的疑问找不到人来回答,人人都说乐乐死了,但人人都不说乐乐是因为什么死的,小七只能猜想,难道乐乐也吸毒了吗? 他按照福利院阿姨的指示走到洗碗池边冲干净自己手中有着缺口的碗,余光忽然看见院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又走出了福利院的门。 小七有时候会注意到院长立刻福利院的三层小楼之后,会绕到后面的大仓库去。那座仓库从来不许福利院的孩子接近,小七不知道仓库是用来做什么的,因此总是很好奇。晚饭后有半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他放好自己的碗,对挨打的恐惧抵不过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小七把心一横,装作去操场玩耍,实则绕过操场边的几颗树,悄悄跟在了院长身后。 小六和小八正在操场上玩,见到小七往后面走,小六刚要出声,小七就远远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六和小八面面相觑,小七却手脚敏捷地跑远了。 仓库外面堆着几根粗大的水泥管,小七躲在里面,看着院长抬起仓库门前的卷帘门,又对着里面铁门的密码盘输入了“900216”这串数字。小七默默记下了,又忽然觉得这串数字有一点熟悉—— 这不是乐乐哥的生日吗! 难道说,这个仓库其实是乐乐哥的,不然为什么密码是他的生日呢? 小七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见院长从容地推开铁门,走了进去。小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跟进去看一看仓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下一秒,他忽然被人从身后牢牢揪住了衣领,那人手上用力,一把把他扔出了水泥管。 小七重重摔在外面的砂石地上,他惊慌失措地抬头去看,发现把他扔出来的竟然是那天在他身上打断了三根柳条的高壮客人! 客人说:“你们院长没告诉过你们,不要到后面仓库来?” 小七实在怕极了这个客人,他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客人说:“你看见密码了,是吧?” 小七躺在地上,身上的疼比不过心里的怕,他侧着头,视野里出现一双制作考究的手工皮鞋,和一根他十分熟悉的黄杨木手杖——院长也出来了。 院长微微低下头,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猫一样的男孩: “是小七啊。” 他很缓慢地蹲下身,耐心地同小七讲话:“看到密码了,不要紧。院长帮你忘掉它。” - “咳咳咳咳咳!” 小七再一次被院长抓着头发从水里面提了出来。 他现在在院长的办公室里,浑身都湿透了。小七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院长的办公室里竟然有着柔软的大床,和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浴缸。现在浴缸里蓄满了水,而院长就好像一个在平静地执行程序的机器人,他把小七的头按进浴缸里,再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把他提出来,反反复复。 小七眼冒金星。他脸色涨得通红,皮肤甚至浮肿起来,口鼻处不住地向外淌着水。还没等院长再一次把他整个人按入水中,他便双眼向上一翻,直直地躺倒在地。 院长这才收了手,转身同客人讲话: “这个小七,恃宠而骄,胆子比别人大很多。” 客人说:“陈老体谅他年幼,是他自己不懂事。” 院长说:“之前萧莹莹就不满意我用乐乐的生日来当密码,现在乐乐也死了,仓库密码也该换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小七,“可惜我不知道小七的生日。” 他蹲下身,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温柔地给小七理了理湿漉漉贴在面颊的几缕头发,又同客人说:“你瞧,这孩子比乐乐还漂亮。可惜就是太小了,也没有乐乐知情知趣。” 客人说:“不是转过年就六岁了?不小了。” “说的也是。”院长说,“今天以后,他就不叫小七,改叫乐乐吧。”他好像从这个不怎么用心的改名里得来了一点灵感: “那么,为了纪念小七这个名字,不如仓库的密码,就改为在乐乐生日的基础上,每一位数都加上一个7,你觉得怎么样?” - 出乎樱桃的意料,段思睿的车并没有向着林香山山下开,反而在开离红心福利院的那段水泥路后,继续绕着山体向上而去了。 段思睿向着山上开出去,樱桃越看越觉得迷惑,因为他们眼下已经离开了林香山,向着林香山所连接的群山里面开去,海拔越走越高,周围的树木早已从普通的落叶林变为了高耸的松柏。 樱桃的心里直打突:为什么还向着更深更高处走? 还没等她理出什么头绪,段思睿便踩下了刹车。樱桃放眼望去,发现他们现在已经停在一个更高的山头上,站在这里,甚至可以俯瞰到通往林香山山脚的公路——虽然在这样的高度下,那条公路已经细得宛如一条蜈蚣。 下一瞬,她就被萧驰扯出了后车舱,又被萧驰用力掼倒在地。樱桃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眼前发黑,她没力气爬起来,也知道萧驰绝对不可能这样轻易就放过她,便索性趴伏在地,垂着头等着萧驰的发落。 山顶周围陆续又停了六辆越野车,都是萧驰的人,他们倒是很守纪律,没有一个擅自下车的,只是把几辆车停成一个圈,正好把樱桃和萧驰都围在了正中央。 樱桃听见萧驰同段思睿说话: “你那把伞还在车里吗?” 段思睿没说话,樱桃猜测他应当是点了头,因为萧驰很快就持着一把长柄的黑雨伞走近她,接着这柄伞便朝着她直直砸了下来! “……啊!” 樱桃才挨了一下,就低声叫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萧驰这一次是带着打死她的心来的——伞柄和伞骨裹着山顶的冷风,沉重地砸在她的后背上、臀上、大腿上,每一下都在她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不是调教人的力气,萧驰是真的要把她打死在这里! 樱桃数不清自己到底挨了多少下,直到她的口鼻开始溢血,浑身的肌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段思睿才在一旁说了一声: “你停手吧,真打死了,也不好和秦肃之交代。” 萧驰冷笑了一声。他重重地把这柄黑伞往樱桃身边一扔,又蹲下身揪住樱桃沾满了血的睡衣,逼着她抬头看向自己: “我告诉你,别把手伸太长,这次是有段思睿替你求情,但是我不会次次都念旧情的。” 樱桃的眼角倏然滑过一滴眼泪。她哑声道: “……没下次了。” 萧驰端详着她的表情,似乎想要看出她眼里的恐惧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他伸手擦掉樱桃那一滴眼泪,放缓声音说: “别哭,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樱桃的嘴唇已经白得半点血色也没有了。她努力地咬住舌尖不让自己晕过去,听见萧驰说: “你能找到那座仓库,不管怎么说,都是挺厉害的。你以为你发现了我的把柄,是吧?” 樱桃没有说话。她满嘴都是鲜血的锈味,如非必要,她不想再多浪费体力。 萧驰说:“所以这个礼物,是对你找到这座仓库的奖励。你以为被你发现这个地方之后,我会转移仓库里面的东西吗?事实上,这座仓库是从我妈那里接手过来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在乎那里面的东西。”他的手掌紧紧箍住樱桃的下颌,逼迫她看向山下:“你费劲心力找到的东西,马上就会被我毁掉,而你连里面是什么都看不到——怎么样,期待这个礼物吗?” 樱桃的双眼被迫看向山下。她的双眼一阵一阵地发黑,没办法看清山下具体的模样,只能知道萧驰逼迫她转头的方向正对着林香山半山腰的红心福利院。她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的同时,就看见红心福利院的位置骤然间爆发出一团巨大明亮的火光,紧接着,身下的山体剧烈震颤起来,她感觉天地间都好像只剩下了这样的轰然巨响—— 轰!轰!轰! 红心福利院爆炸了! 樱桃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爆炸余韵的冲击让她不停地向外咳出鲜血,血液从她的指缝间流出去,又滴到地上,但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心脏绞痛,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应云航和应云潜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