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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85节

    倒不如先跟着刑狱司回天界,想法子把身上的妖术驱散是要紧。

    肃霜跟在秋官们身后,正欲赶回妖府,却听天边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声,下一刻便有传音符落在祝玄手边,秋官们拾起符纸,立时便传来噪杂之声,留在妖府的某个秋官语气急切:“少司寇请速回!情况有变,正灵大帝来了!”

    这位正灵大帝正是当日跟源明帝君合伙扶持假太子上位的九霄天大帝之一,假太子遇刺后,那几个大帝便缩回九霄天再无动静,此时突然露面,又是专门跑来嗽月妖君的妖府,自然是为着先前季疆现出天帝神像之事了。

    他们想干什么?抢走真正的太子?再来一次旧把戏?

    众秋官急急赶回妖府,只见府内祥云涌动,已是来了许多神族,从天上到地下挤得满满当当,正灵大帝当仁不让端立最前,正与对面的秋官们怒目相视,一面厉声道:“你们这些刑狱司秋官意欲何为?重羲太子现身,我等前来迎接,你们却一意拦阻,好大的胆子!”

    秋官们围成个铁桶,把季疆护在中心,只冷道:“请诸位莫要干扰刑狱司彻查妖府。”

    正灵大帝怒道:“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本座看你们是想挟持太子!简直大逆不道!本座数三下,再不让开,休怪本座无情!”

    他长袖一震,磅礴的神力似海潮般汹涌而起。

    正灵是九霄天大帝之一,威压异常了得,秋官们自知难以相抗,正为难时,忽见先前追随祝玄而去的甲部秋官们回来了,不由喜形于色,然而见到祝玄鲜血淋漓晕死过去,登时有些无措。

    刑狱司两个少司寇,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只留半口气,另一个满头满身都是血,不知死活,这下可糟了,正灵大帝若当真强抢季疆,他们谁也拦不住。

    不远处正灵大帝数数已然数到了三,寒光乍起,眼看便要化作剑气切割而来,忽听一个略带沙哑鼻音的女声说道:“嗽月妖君私囚神族,养育障火,此事瞒得密不透风,怕是上界有谁暗中庇护。”

    她的声音并不响,却清清楚楚传进妖府内所有神族耳中,那平淡的语气,好似在说最普通的家常话,却令诸神心头一紧。

    “暗中庇护”说的是谁?嗽月妖君之恶行罪无可赦,上界还有神族暗中庇护……此言一出,突然之间氛围就变了,好像谁大肆阻挠刑狱司彻查妖府,谁嫌疑就最大,太子现身归现身,这一桶巨大的脏水却谁也受不得,连正灵大帝都变了脸色,低声道:“这话什么意思?”

    肃霜说完却不再言语,只低低垂着头,慢悠悠地搓着丝袖上点点血痕。

    下一刻,归柳略带虚弱的声音响起,他反应最快,笑呵呵地说道:“在下刑狱司秋官归柳,正灵陛下,诸位帝君还有同僚,你们有所不知,被嗽月妖君抓来囚禁的多是些神仆仙童,在下初步查验,他们大多已满千岁又未满八千岁,是先前响应天界号召,上界新领差事的神族。”

    这话说的就更明显了,霎时间妖府内议论纷纷,惊疑声不绝。

    此事提议者正是源明帝君,而下界一个妖君竟可以精准无误地挑选神族,归柳的话就差没明白说出源明帝君正是背后庇护者——源明帝君?天界除去四方大帝,确实唯有他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可以瞒下诸般滔天罪行。

    正灵大帝的脸色此刻简直难看至极,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字:“你、你们在这里妖言惑众!当务之急明明是太子……”

    话未说完,归柳已笑眯眯地打断他:“正灵陛下,上回好像是在栖梧山?您老人家指着那神仆一口咬定是重羲太子,这回您又指着咱们的少司寇一口咬定是重羲太子……您看我是不是也与重羲太子有三分像?”

    这么说来确实,当日若非正灵大帝几个九霄天大帝,又拽上文华殿好些地位尊贵的帝君力保,谁也不会相信那被剔了神脉的神仆会是重羲太子,即便如此,直到青鸾帝君自戕认罪,质疑声才渐渐小下去,再之后便是假太子遇刺身亡,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怎样,正灵大帝他们再也没离开过九霄天,直至此次天帝神像现世。

    源明帝君在天界几乎可算只手遮天,诸神也习惯了装睁眼瞎,避其锋芒,然而疑点重重的太子遇刺之事在前,嗽月妖君之事在后,又有个正灵大帝一而再再而三嚷嚷着重羲太子,不顾一切来抢人,再放任避让下去,天界可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当即便有好几个老神尊开口道:“天帝血脉仍留存于世,实乃最大之幸,他是重羲太子也罢,不是也罢,本就不该正灵陛下或源明帝君来断言。兹事体大,想必四方大帝业已感知到天帝神像之力,我等这便给他们传信,一切后续,交由四方大帝定夺。”

    此言一出,应和者无数,正灵大帝面色如土,正欲拂袖离开,早有好几个帝君拦住他,只道:“正灵陛下,当日栖梧山之事,您还未给个说法,倘若源明帝君当真暗中庇护下界妖君,您……”

    “大胆!”正灵大帝骤然翻脸,长袖用力震开那几个拦阻的帝君,“本座乃九霄天建殿的大帝!谁给你们的胆子擅自揣测本座!”

    话音刚落,但闻天顶传来洪钟般的声音:“九霄天建殿的大帝为何不可揣测?四方大帝行事若有不慎,亦是随便揣测。”

    下一刻,身着简单布衣,须发花白的水德玄帝无声无息落在妖府废墟之上。

    自天界第二次大劫后,四方大帝们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天界一切事务都抛下不管,只专心探查大劫的缘由,诸神已说不清多久没见着他们,此时水德玄帝终于现身,那久违的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的感觉,再度萦绕心头。

    一时间诸神纷纷躬身行礼,恨不能把这些年肚子里所有的疑问都问个干净。

    水德玄帝耳中听着无数发问,过了许久,待声浪渐渐小下去,才温言道:“当年老朽在大劫中救下重羲太子一事,另三位四方陛下都知晓。太子其时年幼,为免他心性不定,老朽替他改头换面,以期固其性情。既然今日他现出神像,或许正是天意。”

    ……所以那玩世不恭、有强取豪夺之恶名、刑狱司疯犬之一的季疆,果真是重羲太子?

    声浪再一次炸开,有质疑,有赞叹,有疑惑,有不可置信,水德玄帝面不改色,缓缓道:“这些年老朽一直徘徊生死交界之地,调查到的大劫相关事宜,都已告知另三位陛下,待我们几个老家伙慢慢商量出对策吧。”

    他不再回应诸神的问题,忽而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正灵大帝,看着他发青的脸,水德玄帝淡道:“天之道悬于万物众生,天帝应天之道而生,自有天与地一般沉重的东西压在肩上,不是谁都能做的。在这摇摇欲坠的天界玩弄权术,又能玩到几时?”

    绘有水德玄帝纹章的长车落在不远处,几个神官把季疆托起,小心翼翼地放上车,水德玄帝先看了一眼肃霜,再望向祝玄,在他满是干涸血渍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了两下,旋即转身便走,跟着神官们上了长车。

    “太子重伤,须得静养,尔等速速归位,莫要干扰刑狱司执行公务。”

    水德玄帝说完,合上车门,长车稳稳地飞起,一路向南天门疾驰而去。

    *

    天帝血脉再度现世,重羲太子竟是赫赫有名的刑狱司两疯犬之一,此事一经传开,便彻底点燃了整个天界,一时间,有关重羲太子的无数旧闻逸事被挖了个底朝天,而他成为季疆神君后的诸般作为,也成了诸神目光汇聚点。

    不满者有之,嫌恶者有之,更有神族想起先前吉光神兽突然现身众生幻海一事,听说当年吉灯少君正是殒命幼年太子之手,想不到两次大劫过去,太子活着,吉灯少君也活着,一个改头换面,一个隐姓埋名,怪不得那天吉光神兽会把季疆踢得血肉模糊。

    想到这种家伙继承了天帝血脉,将来登上天帝宝座,神族们心里难免嘀咕,然而更多的却是欢喜并安心的声音——毕竟,天帝血脉仍存于世,意味着突如其来的可怕大劫又有肩膀去扛,尤其四位四方大帝交代了,大劫并未销声匿迹,随时随地会卷土重来。

    与上下两界万物众生的生死存亡相比,太子往昔的那点跋扈嚣张,实在算不得什么。

    天界诸神热火朝天地争论重羲太子,这边厢刑狱司犹在为嗽月妖君之祸忙得不可开交。

    两个少司寇都受了重伤,一个被水德玄帝带走,一个还在冬静间沉睡养伤,偏偏嗽月妖君这桩祸事牵扯极广,为免出什么纰漏,秋官们留了两个战部在下界,日夜看守妖府废墟,天界的刑狱司大门,也日日紧闭。

    却说这个嗽月妖君实在神秘至极,关于他的卷宗资料记载,少得可怜,根本翻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实在厉害到可怕,刑狱司两个少司寇都在他手里吃了亏。

    更可怕的是,秋官们在妖府废墟的重重机关下发现了隐藏的无数障火,回想当日大战,嗽月妖君竟没有借用障火之力,如今他遁逃无踪,留下如此巨大的障火海,却不知究竟有何筹谋。

    而最让秋官们头疼的,是如何找出能给源明帝君定罪的证据。

    妖君私囚了九十九名神族,经过妖府一场乱战,活着被带回天界的只有一半不到,纵然归柳说得头头是道,似乎马上就能给源明帝君上镣铐,然而刑狱司断罪还是要确切证据,秋官们几度彻查妖府,什么蛛丝马迹都没翻到,问遍了被囚神族,也没一个提供有用的证词。

    调查嗽月妖君之祸,一时陷入了僵局。

    天界乱哄哄的一切,并没有惊扰到祝玄,他躺在冬静间的客房,在疗伤阵的清光笼罩下,睡了三天三夜。

    梦还在继续,他没有醒。

    他梦见少司寇将书精变作一把折扇,摇着晃着一块儿去了萧陵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水雾沉沉,怀里的书精呼吸声短促而急切,压抑的哽咽堵在喉咙里,眼皮红得好似抹了胭脂。

    她是被噩梦困住?还是修行出了什么岔子?那时的祝玄一无所知,唯一确信的,是肃霜的痛苦,无论身体还是神魂,她正饱受折磨,不是因为他,究竟为了谁?

    现在的祝玄知道了,她是为了犬妖,那一片辛夷花林是犬妖惨死之地。

    祝玄静静听着雨声,顷刻间身为犬妖的所有回忆都变作雨幕,重重笼罩。

    总也忘不掉黄昏时孤单等在洞天门前的那道单薄身影,孤独的盲女,寂寞的风,一次又一次让犬妖情不自禁靠过去,靠近她。明明是个瞎了眼的仙丹精,偏偏喜欢装腔作势,仿佛这世上什么东西都伤不到她,可犬妖看出来了,她的心困在风雪里,和自己一样,对巨大而陌生的世间谨慎小心着。

    他想,她是需要他的,正如他也需要她,她是昏暗中的一盏灯,而他愿意做她的眼睛。

    迸发流淌在四肢百骸血脉神魂里的,不是偶然兴起的激情,它们细腻而绵长,甚至时常令他感到痛苦,摸不准肃霜的心和情,犬妖在龙渊剑的追逐下一意孤行的救助,起初或许也有赌气的成分。

    可现在他清清楚楚看见了肃霜的痛苦,她含糊哽咽在口中的话,她说“我好想你”。

    他们本是两情相悦,犬妖可以陪伴仙丹度过更长更美好的岁月。

    难以言说的痛楚从心底泛滥撕裂至喉头,祝玄默默看着这场旧梦,看着那一无所知的疯犬嗅到了危险,不甘放下口中的甜美,软硬兼施,迫著书精说出违心的话。

    他的狂妄与傲慢不允许自己是次选,可这样的疯犬又有哪一点值得她魂牵梦萦?

    多可笑,当年为了彻底把孽缘剔除干净,他唤出龙渊剑,毫不留情痛下杀手,甚至宁愿将这团“肮脏”的四情留在众生幻海,不肯收回,以至于记忆断了大片空白。

    曾经的祝玄真真切切厌恶着情仇爱恨,疯犬岂是虚名?

    为什么独独对著书精是例外?为什么见着她,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愉悦?疯犬总是下意识想让着她,想她在自己身边多待片刻,对此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不至于”,然而疯犬何来不至于?在看不见的神魂深处,他还是需要她,想要奔向那盏灯。

    古早的记忆流水般掠过眼前,祝玄对“情”的嫌恶回避是真的,犬妖对仙丹的情根深种也是真的,他像是硬生生被分成两半,撕裂的痛楚愈演愈烈。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下去,风声幽咽盘旋,书精被放在床榻上,纤细的身体藏在青纱后。

    祝玄拨开纱帐,俯身看着她的睡颜,她的眉头依旧紧蹙,睫毛颤抖了数下,从里面滚出数颗眼泪,染湿纱枕。

    “……别走……别离开……”她喃喃祈求着梦里的犬妖,“我很想你……”

    祝玄想起众生幻海里那场盛大的幻象,最后的最后,她也是这样落了泪,那一片心碎的目光,每时每刻都在刺痛他。

    他伸手,轻轻替梦境中的书精拭去泪水。

    夜色降临,他也该醒了。

    见她,去见她,从头到尾,钜细靡遗,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她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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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起恢复日更。

    明天继续~

    第103章 孤灯不明思欲绝(三)

    冬静间一直是刑狱司里最幽静的地方,高高悬浮于空,数方庭院,格局精致且开阔。

    正中那座庭院最为精美,曾是少司寇疲倦时小憩之地,自从刑狱司来了个书精秋官,这里便成了她的院落。

    忙于公事的祝玄时常会下意识朝这里看一眼,他从不深思这个举动的意义,只当是撩发揉眉之类的放松小动作,此刻见到熟悉的明珠灯光彩闪烁在木窗上,勾勒出模模糊糊的身影,久违的淡淡喜悦充盈心头,祝玄恍然大悟。

    那时候,犬妖在黄昏的晖光下奔向洞天石门,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那盏柔弱却不灭的灯火在那里,他想见她,靠近她,两个小心翼翼的迷路者依偎着,彼此互相温暖。

    祝玄屏住呼吸,停在门前,似迟疑,又带了一丝急切,敲响屋门。

    门开了。

    这么些天过去,肃霜连衣裳都没换过,肩膀袖口各处残留的血渍已变了色。她纤细而修长的脖子挺得笔直,既没有慌乱,也没有退缩,微微仰着头,平静无波地望着他。

    祝玄有一瞬间的茫然,紧随而来便是种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可他终究不是稚嫩的犬妖,他缓缓朝前走了一步,肃霜跟着退了一步,他便反客为主,迳自走进屋,顺手将屋门合拢。

    “这里应该是你以前住的客房。”祝玄甫一开口,那傲慢冷酷的少司寇便好似又回来了,“看起来,你住得并不习惯。”

    他的视线飞快扫视一圈,落在屋角的木架上,那上面挂了一件新衣。

    新衣,神工司一天送一件新衣。

    他想起慢悠悠与自己讨价还价的书精,摆出矫揉造作的娇态,信口开河说胡话:我的梦想就是一天换一套好看衣裳,终日无所事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这种差事吗?

    她那时候洋洋得意,好像自己开出的条件是天大的难,却不知这些话顷刻间便能让少司寇摸透她的些许底细——她多半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说个胡话都毫无志向。

    是啊,命运多舛者,连脚底下踩着的是泥还是冰缝都不知,何来飞天的狂想?

    木架上的新衣纤尘不染,色泽明艳,还是她离去时挂着的样式,同样的庭院,同样的房屋,同一个神女,明明才短短数月,却已像过了千万年那样漫长。

    肃霜没有说话,像一抹毫无意识的游魂,无声无息坐回了矮案前。

    矮案上堆着一些卷宗史料,是她管秋官们要的,说是待着无聊,想找点上古逸闻传说看看,祝玄却知道,她一定是想查找相顾帝君的记载。

    祝玄走过去,利落地振衣坐下,一把捞起半开的卷宗,低头撇了一眼,卷宗上写的都是些古早逸事,其中提到相顾帝君养过一只小豹子。

    他一面看,一面说道:“嗽月妖君至今未见踪影,情况远比看起来要严重得多。这个妖君十分不简单,千万不可再落入他手里。”

    肃霜还是不说话,目光沉沉注视明珠灯,却又像是看着不知名的某个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