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嫡长子 第2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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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名为《墓碑记》,那意思是给自己的墓碑先作了记。 “君子不怙而擅威,不乘时而徼利,不行私而罔人于昧,不适己而困人于厄。 夫不怙势而擅威,智也;不乘时而徼利,义也;不行私而罔人于昧,诚也;不适己而困人于厄,仁也。 四者非君子其孰能之? 然而拟议于平时者易,而应酬于仓卒者难,较量于勉强者可为,而运用于从容者不可及也! 吾社今日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若当刑场,亦意气扬扬,谈笑以死!断头置于城上,颜色亦不稍变!” 士子模样的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念了出来。 周遭众多举人、秀才全都鼓掌叫好! “真乃雄文也!” “只可惜陛下看到这篇文章,亦看不到吾等以死明志!” “可恨!朝中奸佞之臣,利诱陛下开海。其为首之人,便是那个叫杨介夫的!” 这帮人倒也聪明,知道皇帝不能说,就拿皇帝身边的人开刀。 反正你一眼、他一语,杭州城这样的状况也有几天了。 扰得人心倡乱,以至于都快忘了开海这回事。 另外一边。 王琼听了彭泽念出来,顿时觉得不对,什么叫‘拟议于平时者易,而应酬于仓卒者难’?这不就是鼓动人心,叫人们拼上性命,绝不后退嘛! “真是胆大包天,是什么人敢写这样的乱文?他这是要乱我杭州城!” 彭泽略显平静的把宣纸放下,“中丞何必动怒?文人士子写文章向来慷慨激昂,这篇《墓碑记》也就是如此而已。” “这叫如此而已?”王琼把气往肚子里咽,他也不想在这里争论这个,还是说正事要紧,“济物,浙江眼下的情况,大约也就是靠你了。除了你,本官实在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人,能安抚这帮士子。” “安抚,如何安抚?” 王琼看他态度不对,干脆先上狠的,“济物,你总不会觉得,任他们在大街上这样大谈君子小人,是对的吧?” 彭泽不以为然,“君子小人又何不能谈?说清楚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才能善恶分明!”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王琼忽然大声起来,“你想想北边,杭州再这样闹下去,能不出事吗?” “中丞!”彭泽也不让他,他向来都不是胆小的人,“下官若是没听错,你是要诽谤圣躬。” 王琼懵了,“你胡搅蛮缠什么?我何时诽谤圣躬?” 彭泽道:“听中丞的意思,陛下是饶不过杭州城里的这些士子了。可陛下一代仁君,外面又都是志向报国的读书人。怎么会有中丞说的那些事?你这不是诽谤圣躬又是什么?” 扣帽子的功夫,彭泽是一流。 历史上,这个人的斗争水平也是厉害得紧。 王琼见他这样说话,也就没有好脸色了,指着他的鼻子说:“彭济物!当今圣上睿识英断,绝不是软弱可欺之君,你自己想想!如此数量的士子聚集在一起,高读《墓碑记》这样的文章,妄议国策,胆大包天。古往今来,哪个有手段的帝王能饶得了他们!我诽谤圣躬?我看是你诽谤圣躬!你是想说陛下会怕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 “你怎样看我,这都无所谓。但你最好搞搞清楚,可不要最后自己没救成人,又怪朝廷动了刀!” 彭泽被这么一说,竟也一时无言,因为他也担心,万一真的是王琼说的那样呢?这个人,道德不多,但是脑子不少。 “所以中丞的意思呢?” “你出面,劝他们都回家,回去以后看看圣旨怎么写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以当今圣上的脾性,就是浙江走出去十万大军都不怕,更何况他们这几个人?” 彭泽拳头紧了紧,他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在他看来,王琼的话多少有些耸人听闻。无论怎样,朝廷也不会对这么多人做出什么吧? 第三百零一章 血水、雨水 王琼最终还是说服了彭泽,因为彭泽一样不愿意看到那种血流成河的场景。 状元公李旻,自号无涯、人称无涯先生的李志,这些在当地文坛略有名气的人他都召到衙门里亲自接见。 当然,少不了《墓碑记》的作者,一个叫黄思过的儒生。 浙江文盛,各类书院开了不少,平日里讲学、文会数不胜数。 这帮人啊,谱大着呢,也就是彭泽平日里素有清名,要是换了名声不好的王琼,说不准还都不愿意来。 王琼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不出面。 “状元公、李先生、黄先生……”彭泽拱手一一见过,“今日请诸位来,乃是为了这几日杭州城的风雨,即便是弘治十七年浙江贪腐窝案爆发,杭州也没有出现万人士子相聚喧哗的场景,这次闹成这样,我只怕结果对各位会有不利。” “济物先生。”李旻先来,他到底还是有过官身的人,又是状元公,人人以他为首,他也不能躲着不说话,“群情激愤和朝廷在不在浙江查办贪腐案无关。贪腐之人,人神共愤,朝廷灭之,我等只会拍手称快,怎么听济物先生的话,像是我等不乐意见到似的。” 彭泽一凛,逻辑上,他说的话确实不通,这是经常在官府里混,叫王琼那帮人带错了路了。 李旻又说:“陛下是一代明君,便是当太子时也人人称颂。只不过朝中有奸佞之辈,先是利诱陛下行走私之实,与民争利,如梅可甲者;如今又利诱陛下开海,如杨介夫者。开海可是祖制,海禁一开,倭寇来犯,到时又当如何?浙江的百姓由谁来管?” 彭泽抬手,“与民争利不要说了。当今圣上用度节省,所筹集的银两大多用于国事。” “那么……下面的人呢?”李志扇子一收,“弘治十七年贪腐窝案,其由头是宫里的太监被殿下抓到贪墨银两。虽说此人已经身死,可宫里贪腐的又何止其一人?陛下开了海,所得银两其中大半怕是要进各级官员的口袋,到最后,肥了他们,穷的是我浙江的百姓。如此算来,又有何益处?” “所以,诸位是觉得开海不利?” 这话无人敢接,私下里当然可以随便怎么说。 但关系再好,彭泽毕竟是朝廷的官员。 总也没有当着他面妄议国政的道理,而且真要说出来,反而是置彭泽于不义之地,你说他是向上禀告,还是要包庇呢? “济物先生,海禁是祖制。” 这话是没有错的。 彭泽站了起来,思索了一番后说:“你们心忧江山社稷,这是好的,但远离朝堂,有许多事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其一,朝廷要开海,起根源在于朝廷要复套。复套的军需银两,就是要从开海之中出。而复套则是为了解决边患,解决了边患,我大明北方便不需要承受巨大的军事压力,甚至不必陈兵百万。这是陛下亲自拟定的国策,陛下是天纵之君主,没有任何人能够利诱、或是改变陛下的想法。” “其二。”彭泽比出个‘二’的手势,“本官知道你们各自有各自的见解,像是这样的国策牵涉甚广……尤其涉及祖制是否需要变更,这原也是很难于一两句话之间便说的清楚的事。但陛下的圣旨已下,本官希望各位明白,朝廷提前设了浙闽总督,撤换了浙江都司和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使,几个重要卫所指挥使也换了浙江的人,任浙闽总督还是帝师,这什么意思?就是你们所要的,没有一个官员可以答应你们,就是答应了你们也无用。” “首先你们的意见出不了浙江,因为中丞不会不顾总督的意见,总督也不会不顾陛下的意志。说到底,你们高声阔论、大谈忠奸,所反对的不是什么杨廷和、顾佐这些人,你们反对的是皇上。所以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浙江好,本官劝你们都回家去。若是有什么意见,可以上疏,陛下也没有严惩那些言辞激烈的御史不是?但不要聚众煽动人心。切记,切记。” 彭泽的话说完,李旻、李志等一众儒士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济物先生的意思,就是要我们这些人苟且偷生?”黄思过最先反问,“我等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天下,如果这样陛下还是要屠戮,那我黄思过只得慷慨赴死。可要我因为怕死而放弃心中之道,却是万万不能。” 彭泽叹气,他其实是预料到会这样。 同类人了解同类人。 真有一天拿刀威胁他彭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对于黄思过这些人来说,名声重于性命。 不要说他们不太相信朝廷会这样动用屠刀。 就是眼前即将发生了,他们也不好回去劝那些万千的士子,说什么? 难道说这样太危险?我们大家还是回家吧! 那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那样的话。当初义愤填膺、气吞山河的话是你说的,现如今苟且求生的话也是你说的。 基本上他们即便真的去劝了,不仅他们名声不保,就是事情也不会有改观。万千士子再把他们打成不耻之人就好了。 总之一句话,浙江的事到了现在这种局面之下,其实关于开海是有利于国家还是有害于国家已经失去了意义。激烈的推行与坚决地反对使得理性丧失了生存的空间,相互之间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于是这段时间和这片空间里其实已经失声。看起来喧闹满城,可谁也听不到谁在说什么,听到了也不在意。 彭泽也无话可说,他只能站起来拱手行礼, “各位,珍重吧。” 话到此处,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旻、李志再加黄思过等人也不再讲了,如果今天来按察使衙门是为了这个事情的话,那其实一开始就本不必来。 等到这帮人走了。 按察使衙门里的官员也分别来向彭泽求情, 大约六七人,跪在地上神情焦急,“……彭使,要不要给陛下去一封急奏?据回报,锦衣卫不日就要进城。那个毛语文就是个刽子手,在江西当着众人的面砍落一颗人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真的让他来到杭州城,那杭州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啊!” 其实他们不用求彭泽,彭泽自己也在想办法,自己也焦急,“你们几人,总归是先把自己的家里人管好,可不要官府的人还要上街去拆官府的台!我现在就去找中丞,希望他能迟滞一些锦衣卫的行动。” “好!” 对于王琼来说,彭泽也不必来。 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里的那些属官,什么副使、参政,以及各地知府的推官、通判等人要么是当面向他求情,要么是写东西过来求情。 说到底一句话,不能让毛语文断了浙江的读书种子。 但王琼一概不理,他可不是彭济物那种榆木脑袋,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江西巡抚都被抓了,他这个浙江巡抚去凑什么热闹? 真要那样做,还不如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给绑了呢。 所以他已经打定了注意,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不说一句话、不出一个人,就是旁观。谁上去顶,谁自己负责。 彭泽和他费了半天口舌,得到的也还是这个结果。 最后彭泽甩袖欲走, 王琼对着他的背影提醒一句,“彭泽兄,你我同朝为官,即便是出于同僚之谊,我也还是要说一句。你最好也和我一样,这几日坐在这里,不听不看不说,事情过后,安然无恙。否则,便是浙江按察使,那在朝廷的眼中也不是个多大的官。飞蛾扑火,何必呢?” 彭泽握着拳头,转身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说我是小人。那我问你一句话。”王琼笑了笑,食指和中指并拢,那手势像是作画一样,“这个……你知道,苏州府、松江府的田价连山东、河南那些地方田价的一半都不到吗?” 彭泽脸露茫然。 “你不知道。”王琼笑呵呵的,“按理说,江南鱼米之乡,亩产近两石,熟田更是可以亩产三石。何以地价却如此便宜?便是因为苏、松、常、嘉这几个府的赋税极重。往往高出其他地方两倍不止。” 这是朱元璋定下来的。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你看。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王琼继续给他讲下去,“对于小民来说,得什么地就种什么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对于手头银两宽裕的人来说,他就可以以更低的价格购入苏、松两府的田地。而按照朝廷的政策……” “……士绅是可以优免的呀。” 彭泽心头略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