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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 第44节

    不知从哪一头说起,也不知哪些该说。

    于是他两手臂杵在身侧,仰头望着天边的圆月。

    陶眠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一朵一朵数着手中树枝上的海棠。数到第十五朵时,谈放开口了。

    “师父当年是不是只想收下流雪一个徒弟呢?”

    他终是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事问出口。他早已有了答案,却仍希冀着从本尊口中得到不一样的回答。

    但不等陶眠说话,他又摇摇头,似是逃避。

    “不,师父还是别告诉我了。我听不进去。”

    他收回两臂,手指交叉随意地搭在腿上,又望了望月色。

    “要不师父跟我说说吧,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

    陶眠一句话没说,他在那边变来变去三次,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

    “是。”

    身边那人笃定的语气,让青年的心为之一颤,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仙人似乎生怕对方听错,又重复一遍。

    “我当初,的确只想收你姐姐一人为徒,尽管你的天赋是肉眼可见的高。”

    第48章 走向宿命

    谈放瞬间坐不住了,有千万根针刺破他的皮肤,扎进骨血。

    “我,”他顿时站起来,有些无所适从,又决然地要逃离此地,不肯再继续听下去,“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师父自己坐坐,若有需求就唤人来……”

    “坐下。”

    陶眠一声命令,叫住了他离去的步伐。

    谈放僵硬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似的,师父的话听半截就跑。”

    陶眠的咕哝了一句,像是在抱怨。

    他往下按按徒弟的肩膀,似是在平复对方跌宕起伏的心绪。

    “听我把话说完呢,我当年的确只想收下楚流雪一人为徒,但也不能楞看着你流落街头吧。”

    “那师父怎么不把我送人,”谈放性子里面自带的偏执劲儿犯了,“薛掌柜当年不就是被你送到人间。”

    “知道得还挺多,从哪里打听到的……”

    陶眠咳嗽一声,正色道——

    “薛瀚当年是有那条件,我跟薛府的主人关系近,才敢把小孩送到他们夫妇那里。”

    “那我……”

    “不过师父人脉有限,轮到你就没这好事了。你只能跟师父进山吃苦,荣华富贵不沾边的。”

    陶眠一本正经地说。

    谈放垂下脑袋,看似颓丧,实则庆幸。

    陶眠对他的小心思浑然不觉,还在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讲。

    “你们两姐弟着实让为师好一阵子头疼,流雪是桃花山的有缘人,但她无心修炼。你呢天赋奇高,却又本不该拜在我桃花山的门下。我这个人当师父也比旁人懒散,不上心。随烟,师父为你考虑过其他的门路,怕耽误了你。”

    这话是陶眠的真心话。金手指给他发来的两本功法都是针对楚流雪的体质而定,楚随烟学是学会了,但又是否真的适合他呢?陶眠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此纠结。

    他也不富裕,收了三拨徒弟,就会六种功法。

    前四种分别是大弟子和二弟子专属的,陶眠有情结,不愿再传授给旁人。

    而这后两种,也是在私下里问过楚流雪的意思、得到她的允许后,才教给楚随烟。

    “随烟,扪心自问,于修炼一途,师父待你不公。”

    陶眠的手指拨弄着枝上残花。

    “师父,别这么说……”

    谈放一直默默聆听,直到陶眠这一句“不公”出口,他才忍不住反驳。

    师父是很好的师父。

    哪怕他再怎么绝情冷血,他也绝不会忘记在桃花山,陶眠是怎么守着生病的他,一夜一夜不合眼地照顾。

    陶眠对待两个弟子,从来都是不亏欠的。

    仙人听闻原本伤心的徒弟还反过来安抚他,不免莞尔。

    “自己都难过呢,还为我辩白……随烟,师父不瞒你。桃花山的有缘人,的确只有流雪一人。但我陶眠的徒弟,你们二者皆是。”

    不管金手指怎么认定,陶眠的四弟子永远挂着楚随烟的名字。

    谈放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也笑得释然。

    “我有师父这句话,就足够了。”

    师徒二人终于打开了口子,渐渐地能聊起来。

    陶眠发现,说起过去的事,四徒弟的回应并不很快。

    他像是在找寻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拾起那些碎片。

    可见这些年,他一直在强行封存压抑着过往曾经。

    在幽冥堂的这几年,谈放刻意忘记过去的一切,不去回忆,不去怀念。

    他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须取得分堂主的信任,必须站稳脚跟,最后,还要向他的父亲完成复仇。

    有人教他认清事实,你现在太弱小了,弱者连安于现状都办不到,何况你心中有所求。

    只有往上爬,不停地向上,才能获得自由。

    谈放依言照做。他在一年之内贯通了幽冥堂十八门功法,又花了一年时间让超过半数的分堂主承认他的血统,再耗费一年时间,让反对的声音全部消失。

    然后他开始向他的父亲复仇。

    谈渊已经老了。他当年抛弃自己的母亲,另去寻觅温柔乡时,必定是意气风发的。

    但如今,他只是个缠绵病榻的老人。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床边的青年,大笑着,连说三声好。

    天不负他谈渊,殁了一个儿子,却又为他送来一个。

    而且小儿子和他年轻的时候更像。傲气、狠厉、唯我独尊。

    青年对于回光返照的父亲无动于衷,他只是在对方颠三倒四地讲了一番疯话之后,说他们根本不像。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但谈渊仿佛突然恢复清醒,他像听见了一个笑话,冷笑着,目光森然。

    他说你错了,我们就是一样的人。

    坐上这个位置,没有谈渊,也不会有谈放。

    他们都是幽冥堂的堂主,他们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盛幽冥、灭天尽。

    那时谈放还在想,他怎么可能对流雪刀剑相向。

    谈渊看穿他心有执念,给了他一把铜钥,让他自己去看看,天尽谷和幽冥堂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谈渊死后不久,谈放就用钥匙,开启了那扇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门。

    在门后经历了怎样的痛楚,遭受了何种心理折磨,这些都无人知晓。

    但当他走出那扇门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楚随烟的身份,从此以后,他只能是幽冥堂的堂主谈放。

    别说他不会顾念旧情,就算他心软,他也明白,楚流雪绝不会放过幽冥堂,也不会放过他。

    家破人亡的仇恨,又怎能是在桃花山的几度花开能消弭的呢。

    现在他终于懂得小时候嚷着出山,为何流雪会对他说那样绝情的话。

    他想,或许楚流雪在上山前就在心中做了约定。只要谈渊的儿子不回到魔域,不接幽冥堂的堂主之位,那么她就一直若无其事下去,守着她救下的、没有血缘的、没有伤害过窦家的弟弟楚随烟。

    她这么努力地自欺欺人,却终究功亏一篑。

    谈放接任了幽冥堂,而她回到了天尽谷。

    如此,唯有不死不休。

    “我知道师父此番应下我的邀请,前来魔域的心思,”谈放站起身,仰头,那天际的月渐渐被一片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遮住,“师父必然是想劝我们姐弟不要争个你死我活,所以你在这里等流雪,又等我。

    但是师父,对不起啊。我很怕说这四个字,却也不得不说。

    物是人非。

    我已经是幽冥堂的堂主了。”

    因为背对着的缘故,陶眠看不见四弟子当时的表情。但不管过了再多年,他都能记起他说起这句话时的语气。

    那是仿佛受了诅咒般、走向自己宿命的决然。

    第49章 却道人心易变

    “故事应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陶眠手中托着一盏酒碟,倚靠着身后的树,遥遥望向天边归去的大雁。

    他上一句话刚刚说出口,顿了顿,又接着说一句。

    “故事本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