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宋寻月愣住,就以这般抬头持杯的姿势。 谢尧臣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一把将她手中的酒杯打掉。酒杯在地毯上骨碌碌转了一圈,酒水渗进地毯中,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 谢尧臣复又上下打量她一番,抬手指着她,忽地道:“你……” 他话在口中顿了一下,随后道:“你不是宋瑶月的姐姐吗?” 宋寻月闻言愣住,紧张与担忧什么的一时尽皆被诧异取代,反问道:“王爷认得我?” 谢尧臣怎么会认得她?前世他和宋瑶月成亲后,回门时才是第一次见面,他现在怎么会认得她? 谢尧臣一番话噎在了嗓子眼里。他当然认得,前世光禄大夫顾希文之妻,他那蠢王妃的姐姐。听闻此女贤良淑德,是京城官夫人中,出了名的贤内助,不过都是听旁人说的,真假不知,可惜就是身体不大好,前世因病早亡。 但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他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今天上他花轿的人是宋家长女,而不是他前世的蠢王妃? 谢尧臣困惑不已,对宋寻月的疑问,随便找了个借口道:“之前本王私下去瞧过你妹妹,见过你。” 他复又看向宋寻月,语气间满是不耐烦,伸出食指指指她,蹙眉问道:“你先说明白,嫁我的怎么是你?” 第8章 相看两厌 宋寻月目光飘忽的看着眼前俊逸高贵的男子,只觉手脚发凉,要是她生来娇贵些就好了,受点惊吓就晕过去,也能逃避眼前这一幕。 可一想到前世在顾希文身边吃过的苦,宋寻月自觉一定得稳稳挺过这一关。她便按照之前计划好的,可怜巴巴的说道:“我也不知怎么会上错了花轿,方才看到王爷时,我也很吃惊。这可如何是好?” 谢尧臣闻言气笑了,这宋家两姐妹,果然没一个老实的。 他冷嗤一声,毫不留情的拆穿:“一路迎你到王府,全程那么多礼节,你会没发现上错了花轿?竟说看到本王才发觉,若不说实话,本王便上报父皇。” 谢尧臣此时的严肃同语气间的冰冷,莫名便让她想起前世在顾希文身边那种压抑的痛苦,见此法不行,她果断启动第二方案。 宋寻月抿唇沉默片刻,叹了一声,从怀中取出宋瑶月写下的字据,呈给谢尧臣:“王爷英明,是妹妹非要和我换亲。不信您瞧,有字据为证。” 谢尧臣横了宋寻月一眼,伸手从她手里接过字据。但见上头写到,宋瑶月怜惜姐姐被母亲欺辱,要嫁穷秀才,身为妹妹,颇为不忍,愿补偿姐姐,自愿与之换亲。 谢尧臣看罢,满心怀疑的再次看了宋寻月几眼,见她两只手紧紧拧着,一副吓坏了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有继续撒谎的胆量。 而且这字据,不似作假。 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他那蠢王妃,贪心又虚荣,光有富贵还不够,还想要万人敬仰的尊重,一门心思的想着宫里的金尊玉贵,怎么可能为了帮这个姐姐,换亲嫁给穷秀才? 谢尧臣不觉得他重生一回,宋瑶月就会转性,可她为什么换亲? 谢尧臣想了片刻,忽地意识到什么,眼睛微亮。前世父皇送来的毒酒,是两杯,他和王妃一人一杯,难不成,不仅他重生,他那蠢王妃也重生了? 念及此,谢尧臣看向宋寻月,问道:“她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异样?” 他突然说话,宋寻月愣了下,随后忙理理思绪,回道:“有的。自我八岁外祖家离京后,便饱受继母苛待,妹妹欺凌。但是半个月前,妹妹忽然说心疼我,要和我换亲,我在家中做不得主,只能听从妹妹的安排。” 宋寻月不知谢尧臣为何有此一问,约莫他是想弄明白自己王妃换亲的缘由,没做多想。 谢尧臣听罢,冷嗤一声,将手里的字据还给了宋寻月。看来他揣测的没错,宋瑶月和他一起死后,也如他一般回来了。 以前世宋瑶月对他的嫌弃,以及他对宋瑶月的冷待,她必然是不会再嫁给他,而换亲的理由他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日后的顾希文,会成为父皇的左膀右臂,权倾朝野,那顾夫人的位置,确确实实是宋瑶月一直以来想要的生活,有权有势,富贵且受人尊崇。她要换亲嫁给顾希文为妻,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瑶月,合情合理。 如此一想,谢尧臣心情好了不少。 他原本今晚准备了一杯鸩酒,打算送那蠢货归西,就是他刚才打翻的那一杯。幸好宋寻月抬头欲饮时,他看见了脸,否则险些伤及无辜。 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可不想再被蠢货害死。谁知那蠢货竟然自己换了亲,倒是省了他许多事。 至于宋寻月……谢尧臣看了她一眼,都是宋家出来的女子,想来也是个心气高的。这世间女子,大多渴望夫君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但他母妃不受宠,母族没落,兄弟们又各个不是省油的灯,唯有安于现状,远离夺嫡,反倒能得善终。这已是身处皇权中心,他能为自己和母妃做的最好打算。 他不觉得宋寻月能有什么不同,就算做了夫妻,时间一久,八成也会像母妃、宋瑶月、吴嬷嬷一般规训他,嫌弃他,劝他做些正经事,烦都烦死了,还是趁早疏远的好! 左右宋寻月身体不好,前世便是因病而终,想必这一世也活不长久,在他府里放着便是,等她死后自己又是潇洒孑然一身。 谢尧臣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清水,杯子刚抬至唇边,他正好瞥见站在塌边的宋寻月,她低眉顺眼,规规矩矩的站着,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若按她所说,她一直在继母和妹妹手底下讨生活,过得不大顺利。宋瑶月字据中也说,那穷秀才,是孙氏故意安排给她。 若宋瑶月未曾换亲,这女子本可以苦尽甘来,成为享受富贵和尊崇的顾夫人。如今却连这点平步登云的机会,也被宋瑶月给抢了去。 委实是……有点可怜。 思及至此,谢尧臣放下杯子,无奈叹了一声,对她道:“坐吧,既来之则安之,以后你便是琰郡王妃。” 宋寻月闻言抬头,眼里诧异的很。这、这事就这么过了? 她预想中的发怒、责骂、惩罚,居然都没有发生? 宋寻月一时有些发愣,反应了好半晌,方摸着塌边坐下。她没忍住看了谢尧臣好几眼,龙凤花烛暖色的红光中,他安静的在桌边喝茶,面上毫无怒色,神色舒缓平静。 这一刻,她忽觉这传闻中的混世魔王,亲切极了!想那顾希文,可是杯子放置的位置不对他眼缘,都会发怒重罚的人。 宋寻月心情松弛了些,她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她不动声色的用喜帕擦了擦,对谢尧臣道:“多谢王爷宽恕。” 听她声音极轻,音色甚是好听,谢尧臣不觉又多看了一眼,长得倒是要比他见过的很多女子都顺眼。只可惜,前后两世,于母妃安排的这桩婚事,他都不看好。 他母妃虽封妃位,但当真是个愚善之人,那孙氏用尽心机为婚事诓骗她,她却还当孙氏是好人,一个劲儿要他娶孙氏的女儿,偏生他母妃还性子执拗,说不明白,认定不改。 一想起孙氏那副算计的嘴脸,他就极其抵触这门婚事。前世便和宋瑶月一日夫妻都未曾做过,甚至连管家权限都没有给她。 这一世的话,他听过宋寻月前世的声名,据说很是贤良,想来不会把他的府邸弄得鸡飞狗跳。 谢尧臣暗自盘算,左右她活不长久,也是个可怜人,那就让她好好在王府里养着,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心些。 念及此,谢尧臣对宋寻月道:“本王不常回王府,明日本王会吩咐下去,叫府里人照看好你。只要你安分守己,本王不会苛待你。” 说罢,谢尧臣起身,直接离开了婚房。至于洞房,想也别想,若让宋家的女子怀有身孕,那孙氏的尾巴还不得翘上天?这一世,他可半点不想再跟蠢货沾边。 听着外头门关上的声音,宋寻月这才彻底放心来,不断的轻抚心口,给自己压惊。 宋寻月看着滚落在地上的酒杯,俯身将其捡起。这本是合卺酒,发现新娘人不对,便被谢尧臣打翻,新婚之夜也没有留宿,想来他心里是不认可她这个王妃。 但婚事已成,他无法反悔,方才他说让她做好王妃这个位置,还叫她安分守己,这意思约莫是叫她不要有夫妻情分上的肖想,能留下她已是法外开恩。 宋寻月对此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开心,谢尧臣如此看来人还不错,没有传闻中那么浑。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她不介意夫君爱不爱她,也不介意夫君有多少女人,她只要自己活得好就行。 如此想着,宋寻月露出了笑容。 在谢尧臣这里过了关,剩下最要紧的便是双方女婢和嫁妆,宋寻月不敢耽搁,抓紧找了宋瑶月嫁妆礼单来看。 当年母亲给她留下的陪嫁,被孙氏搜罗去许多,如今终于有了财产过手的机会,她总得把母亲的那份全部留下来。她也不怕日后妹妹找事,等日后她能自保便是万幸,哪有功夫跟她要嫁妆? 想着,宋寻月认真翻看起来。这笔嫁妆,必得是昧一部分的。昧多少,全看她良心。 第9章 讨好王妃? 宋寻月细细看下来,这才发觉,宋瑶月的嫁妆是真的多啊。若非今生亲眼所见,她都不知他们宋家实力如此雄厚。难怪孙氏能帮宋瑶月攀上琰郡王的亲。 这笔嫁妆,若想细细看完,再把孙氏从她手里的拿走的那一份相同价值的留下来,怕是得几日功夫。 宋寻月细想片刻,先起笔研磨,将嫁妆礼单抄了一份。明日先让纷儿带着礼单回去,就说嫁妆太多,她需要整理几日,多留些时间清点。 宋寻月在屋里抄着礼单,而刚离开婚房的谢尧臣,直接去了自己常住的院落。 谢尧臣一出去,便在浅廊处碰上宋瑶月的婢女纷儿。 纷儿见到谢尧臣出来,委实愣了下,忙行礼道:“奴婢见过王爷。” 谢尧臣瞥了纷儿一眼,这婢女倒还是前世宋瑶月身边的那个。和宋瑶月相关的人,他当真没什么好感。 现在嫁来王府的是宋寻月,这婢子要送走的吧? “本王会派人来伺候王妃,你不必进去。”说罢,谢尧臣小跑两步下了台阶,步履如风的走了。 独留纷儿在原地一脸困惑,为什么不让她进去伺候?而且新婚之夜,王爷怎么走了?王爷不喜小姐?还是这么快就结束了?不会吧? 谢尧臣刚到门口,一名身着束袖短打的少年跟了上来。少年腰间悬刀,束发精干,样貌英气蓬勃,神色沉稳,是谢尧臣的贴身人。 谢尧臣一见他,冲他使个眼色:“辰安,走。” 辰安忙跟着谢尧臣的脚步,凑到耳畔低声问道:“王爷,事成了?夜深臣便去整理尸体,定不叫人看出死于鸩酒。” 谢尧臣轻嗤一声道:“没死,嫁来的不是宋瑶月。” 辰安脚步稍顿,随后紧着又跟上:“怎会?” 谢尧臣道:“宋家姐妹换亲,来的是长姐宋寻月。既如此,人先留着吧。” 辰安闻言一愣,随后惊道:“这宋家好大的胆子,竟是连王爷的亲事都敢换。” 甩开宋瑶月,谢尧臣求之不得,自是不会追究,他转头冲辰安笑笑,自嘲道:“我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王爷。” 辰安神色明显心虚,语气间明显没了之前的底气:“那、那他们也委实过分。” 谢尧臣接着道:“换亲这事若是传出去,丢的是三方的脸面。拜堂都拜过了,就这么着吧。过两日你去趟宋家,这事就这般定下来,对外就说,我本来娶的就是宋寻月。” 不然宋瑶月要是换回来,他还得费劲准备鸩酒,处理尸体也麻烦。 辰安眼中仍有疑虑:“可是王爷,您之前不是说,宋家人心思贪婪,不堪为聘,若嫁进府门,必得闹出一堆事来,您这么多年的明哲保身,必会前功尽弃。下官心想,咱们还是谨慎行事,按原计划进行,以免毁了您多年的经营。” 按原计划,就是杀了宋寻月。但宋寻月不久后就会因病早逝,命该如此,他又何必白白沾染一条人命?由她去不就完了? 念及此,谢尧臣对辰安道:“不必理会,这宋寻月身子不好,瞧着一副短命相,由她去吧。” 辰安闻言,眉宇这才舒展了些。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谢尧臣进屋在贵妃榻上坐下,从桌上拿起一瓣剥好的橘子,高高抛起一口叼住,随后抬手对辰安道:“你去把那个谁,那个谁来着……” 谢尧臣嘴里吃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他蹙眉道:“就是府里那个管事的婢女,叫什么来着?” 连自己府里的人都记不下,辰安无语凝噎,行礼告知谢尧臣:“寄春。” “对对对,寄春!”谢尧臣蹬掉靴子甩去一边,在贵妃上半躺下,接着道:“让她带两个婢女,去伺候王妃,吃穿用度按规矩来便是。” 辰安应下,上前摆好谢尧臣乱扔的靴子,出门去找寄春。 辰安临出门前瞥了谢尧臣一眼,见自家王爷又在丢橘子吃,不由抿了抿唇。 王爷一直说,他这种处境,唯有安于富贵,不求权势,方才能得善终。起初辰安以为,王爷这幅纨绔相,是为了明哲保身,可这些年怎么瞧着,他是乐在其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