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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32节

    卓思衡虽说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一座三层高的楼与两旁四个二层库屋,整座院子满满当当,都作储纳之用,而这处院落大小,堪比宫中殿宇,可见吏部机要文书之多。

    中书省和国子监都算是文书往来留档多的地方,但没有一个有这般储纸造册收纳的规模。

    而且于此院内,全国官员的背景和资历全都可以查到,卓思衡也算是沾染过权力的人了,可当真正的滔天权势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如今这一切的主宰者便是他自己时,这种内心的震撼仍是无以复加。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走入一扇开着的门,只见当中七八开的房间里林立柜架,又按不同从属事项将屋内以木贯相隔,见过大世面如他,也仍旧再次被震撼一回。

    专门负责此库出入的校书郎官五人,一一拜见卓思衡,未免让人焦虑,卓思衡也不多说什么,先让人去各忙的,依旧只和沈崇崖各处逡巡。

    朝内几步,里面有一间隔屋却是空的,于是卓思衡问道:“这里是留作备用的地方么?”

    沈崇崖当即涨红了脸,似是努力开口,嗫喏半晌最终才勉强道:“这里原本是作他用,现下暂无出入,就先放着,等大人另作安排使用。”

    他古怪的样子引起卓思衡的好奇心:“那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是……全国上下学政官吏的考课记档,现已都转交到了御史台,文档交割没有什么问题,大人放心……”

    看着沈崇崖语速极快说完这段似是要窒息的表情终于让卓思衡绷不住笑了出来,他边笑便摇头,看着不知所措的部下说道:“原来是我当年把这里搬空了,这事我想朝野内外也是人尽皆知,以后但凡这样的事因,不必担心我挟私报复,你直说就好。”

    说罢,他忍不住想,沈相这个远房的堂侄,也真是有趣。

    第188章

    此人此事说来奇怪,沈相与自己深谈几个时辰,只字未提有个堂侄现下正在吏部为官,仿佛沈崇崖不存在般。既然这样,大概是沈相不希望因他名势地位抬举亲眷,故而特意避嫌。

    好多人提携亲眷的疏通其实都是极为巧妙的,比如同样的事,就会有人说,自己家亲戚虽然也在同处,不过请大人同等视之,无需特例照看之类的话,这不就是委婉告知么?本意还是希望多有回护罢了。但卓思衡不是眼中只清无浊的人,只要不是徇私暗举,正常科举渠道上升来的官吏,无有劣迹,让熟识的人偶尔提点也绝非逾越包庇。

    但沈相即便如此,仍是只字未提。

    沈崇崖看上去是个十分标准的官吏,官袍收拾得一尘不染,人也干净利落,颇有干练风范又不失儒雅谦和,除了和自己说话时总是害怕被牵累报复,其余没有看出太大问题。况且一路走来,他的介绍详略得当,表述清晰,至少能力上看得出足够了解吏部各项规章,大概也不是腆居此位。

    听过卓思衡的笑语,沈崇崖也暗道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了,只是他想着自己能有今日一路走来是如何不易,还是心有惴惴,只自己暗中给自己宽心后开口道:“卓大人见笑了……下官有失体统,还望恕罪。”

    卓思衡示意他不必道歉,也不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缠,继续询问公事:“今年考课铨选大年,是否应该先腾出位置来,暂存各地各级官吏的表章?”

    “这些都有专门的空屋暂存,大人无需担忧。”沈崇崖引卓思衡去到另一个开着门的房间,将数十个空空的架子展示给他看,“如果是小年,只需三分取一便可足够,但今年则要全部腾用才能施展。”

    几个空架子后,还有个上锁的小门,卓思衡心道这吏部机关和秘密也太多了,他眼神看过去,沈崇崖便知晓其意,紧跟道:“这里是铨选之年左选与上选名单的存放处,因涉较多,即便是下官与领库校书郎也没有钥匙不得入内,只有尚书阁下与您才可踏足。”

    沈崇崖看卓思衡只是很平静地点头,似乎对这等权柄没有半点波澜,如此定力了,他心悦诚服,只是心中却有不解,因涉及他的工作范畴,今日不问明日也要言说,索性看今天卓大人心情不错,干脆提出来好了。

    “卓大人,不知今年左选是否要额外安排人去沈相府听候?”

    朝廷铨选五年一次,是自上而下的选官制度,由吏部主导,吏部尚书全权负责。在铨选期间,吏部先将全国上下全部官职统计出来,列出空缺,再按照考课的结果与磨勘复核的最终评价合二为一,升任降职统一安排。

    但铨选期间,却有两条途径无需经过考核便可擢升。

    其一是上选。

    皇帝每五年可以行使一次特权,将自己心仪器重的人才列为上选,指派到各个空缺的位置上,当然,既然是皇帝,没有空缺也可以创造空缺。上选之特殊在于寻常皇帝临时擢升任命官吏需要经过与中书省的商议才可执行,卓思衡自己当年在安化郡未曾满任就调升提举瑾州学事司,便是皇帝提出,中书省复核通过,才得以赴任。然而当年高永清自边地县丞直接连升三级调去江南府巡检司,就是皇帝动用了铨选的上选特权。

    上选只需皇帝列出人选,中书省及文武百官都无权置喙,毕竟九五之尊五年才有这么个机会,再比比划划就显得不礼貌了。当然这项前提也是皇帝别太离谱。要是众臣发觉今年上选名单都是皇帝的小舅子,那照样还是会群情激奋的。所以上选是一个微妙的平衡,皇帝不过分,群臣不较真,对大家都好。

    其二是左选。

    除去皇帝,第二个特权者其实是一个部门的两个长官:吏部尚书和侍郎。这二位在铨选之年,也有权力不通过正常铨选流程和百官监督进行非常规的人事选拔,做这件事,可以全凭喜好,当然明面上的说法收受贿赂仍是不行的,从前私底下如何,卓思衡便不知道了。因为他入朝的这些年,吏部是郑相和唐家的地盘,卓思衡是没享受过左选的优待。

    想来有趣,尚书左选和侍郎左选从某种意义上是平等的特权选拔,只是当二人推举的人看中同一个位置时,侍郎避让也是理所应当。

    尚书左选的名额不定,可一般吏部尚书也不会傻到名单比皇帝的上选还长,侍郎一般也就参照自己上司,差不多人大家都保持体面最好不过。

    总之,这是考课铨选之年掌握在三人手中的两大特权。

    可是今年就有些不一样了。

    “我去拜访时请问过沈相如何安排。”卓思衡说道,“沈相今年将尚书左选也交给我一并办理,无需再去叨扰。”

    沈崇崖知道自己眼睛有时大而无神,愣住发呆的时候便会显得蠢笨,可此时,他也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眼前这位和自己同岁的人此时手里能晋升的名额,怕是比皇帝都要多了!

    其实卓思衡原本的打算是尚书左选列出后,他还是去给沈相过目好了,但这件事具体怎么操作他没有思量清楚,于是也没有告知眼前瞪圆眼睛的沈郎中的必要。

    这样看来他今年的考课铨选行事安排奏章就显得无比重要了。

    卓思衡在参观自己办公场所结束后,花费三天写成奏章上交皇帝,说是三天,然而多亏皇后早将此事告知卓思衡,他对这个位置已是研究许久,只是临时突然起了些变故,无论是太子还是沈相的安排,都令人始料未及,三天已是卓思衡在自己从前打算基础上改变策略做出重新安排的最快节奏了。

    他当面递交奏折,皇帝也在天章殿当面御览,读罢掩卷沉默,继而抬头望向他道:“很好,你初次执掌此权能拿出如此方略,可见朕识人还算堪用。不过云山,朕有一事不明,你这最后一条用意在何?”

    卓思衡就知道,不管他前面写了多精彩的考课铨选方略,皇帝的目光都会落在最后一条上。

    “回陛下,臣希望此次考课部分能与门下省通力相成,合而作绩。”

    “是因为如今太子坐镇门下省么?”皇帝表明不动声色,可问题却直击要害。

    对于皇帝的敏锐,卓思衡早有预料,他太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风险与回报并存的行为,但这样的机会五年一次,下次怕是他未必就在吏部任上,此时不做便可能再没机会了。

    “回陛下,敢问陛下是觉得太子殿下难堪此任么?”卓思衡反客为主先问一句,再答道,“臣倒是以为,此次考课铨选大年与其说机会难得,不如说步履维艰,如果能的门下省御史台分负些责,也能免去沈相病缺的难弊。虽然常说众说纷纭,但考课一职能扩大众议,尤其是素来以严正著称的御史台从旁监察,更能服众。至于是不是由太子殿下负责此事……陛下,门下省即便如今是旁人领衔,臣的奏章也不过是改个称谓罢了。”

    皇帝希望朝堂年轻化,都由他所临朝期间高中的年轻官吏渐渐染指权柄,这便是他对此次考课铨选最大的期许,卓思衡抓住这一点,让皇帝明白,仅仅靠一个人的力量来提升这些官吏远远没有任何说服力,必须得多管齐下,才能将真正他期待的人选提拔到位。不然自己一个左选皇帝一个上选,倒是人都选上来了,万一因此遭到非议,岂不得不偿失?既然要做,那就将事情做得漂亮些,仿佛是大家一致研究决定的结果,到时候如何反对?

    皇帝不会不明白个中用意,他只是看到太子二字就担忧分权太过而已。

    但权衡利弊后他当然会明白卓思衡的用心究竟在何处。

    卓思衡并不是第一次拿利益来诱导人了,屡试不爽后愈发觉得这个招数上至天子下至平民都可堪一用,只是他又到世间行了一圈后,归来再为自己总结了不少经验,配合他如今的官职,言语也不一味迂回恭谦,否则皇帝将他带入吏部侍郎又兼了尚书这一职权,难免会觉他掌权便开始曲意逢迎,带了轻视之意。

    故而不能一味示弱,强弱得当才是此时在皇帝面前言辞风格的上选。

    于是强的部分说完,该说弱的了。

    “陛下也当宽宥一下您新晋的吏部侍郎吧……眼下沈相不能理务,旁人眼里臣一人擅专如此大事,岂不让人以为只手遮天?加之故去和吏部的恩怨……不瞒陛下,臣初往吏部,那些属下见了臣就仿佛见了鬼……”

    他哭笑不得的表情令皇帝也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连连摇头。

    卓思衡笑罢重新施礼道:“是而,臣要真是一人独揽考课铨选之事,不但自己或许不能服众,考绩和铨选的结果里那些经臣手而升晋的官吏们怕是也要受此牵累让人轻视,臣实在不愿见此,还望陛下成全。”

    好了,台阶可给好了,现在下来对大家都好。

    卓思衡说完心道。

    此时天章殿内气氛也比之前轻松不少,皇帝听罢他一强一弱两条理由,笑过之后沉吟片刻,怎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再抬头时,目光可比先前质问之时温和许多:“也罢,你如果难做惹人非议,到头来那些聒噪的大小官吏还得把举任不明的帽子扣在朕的头上,朕帮你也是在帮自己,就让御史台给你分些职权。太子那边朕去说,只是你办事时多提点提点太子,别让他将差事办得不够妥帖周全,倒坏了你与朕的一番心意。”

    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和太子光明正大的接触了。

    卓思衡稳住激动的心情,十足平静但又以表达了充分的喜悦的语气与表情向皇帝谢恩。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又开口道:“不过此次考课铨选,你还有个难处自己没有看到,朕再给你一个恩典帮你免了后顾之忧,如何?”

    第189章

    卓思衡几乎是立刻就明白皇帝所指之事所指之人,可不等他开口,皇帝已然笑着步近,拍上他的肩膀说道:“你弟弟悉衡与你同朝为官,此次大察你对他避忌也不是、推举也不是,两相其难,朕打算帮你解决这两难困境。”

    卓思衡心道不好,赶忙道:“谢陛下隆恩。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自古举贤理当不避亲仇,臣执掌吏部,当心明此理,必然不会辜负陛下重托。”换而言之,这是非常礼貌的拒绝。

    但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笑道:“朕怎会不知你品良身正,必然不会借此徇私,可吏部不是国子监,其中牵扯或许私要比公多得多。你少些后顾之忧,也好更为朕尽心竭力办事,至少这次考课铨选是你执掌吏部首次重责,出了纰漏的话……还记得朕方才的话,朕岂不要和你一起遭受非议?”最后这句话,便是警告的意味了。

    卓思衡的心紧紧被攥住,可面上却还轻松道:“还请陛下取信于臣,臣必不辱陛下威声。但若陛下出手替臣周期,同僚也觉臣无用。”

    “他们只会畏惧你。”皇帝看向卓思衡的眼睛,“因为他们知晓,你的背后是朕。”

    他不等卓思衡再说,立断道:“况且你不打算听听朕是如何安排你弟弟为你避嫌的么?”

    卓思衡敏锐感知到对话存在的可能性与危险,不再以委婉方式抗辩,只压低声道:“臣敬听陛下恩示。”

    “你弟弟身为翰林院检校,朕会多留他一任在原职之上。此话由朕金口玉言,旁人自当无有,不过是留任,也绝非提升。可云山你仔细想想,以你如今身份,若经你手,你弟弟无论是留任还是擢升,哪怕是外任,都会有人背后非议短长,朕不希望自己的他日股肱尚未强垒,就先留有遗污。”

    面对这警告多于宽慰的言语内义,卓思衡清楚知道自己没有权力拒绝,况且皇帝的选择非常具有实际意义:自己如果在吏部第一次就不能服众,那连带任命自己的皇帝也会受到质疑,今后许多旨意的贯彻便会掣肘,如此一来,皇帝何必要将自己推到这位置上创造更多麻烦呢?皇帝要为他自己的选择保证无后顾之忧,而卓思衡自己,也别无选择。

    可这样一来,或许本能翰林院第一任结束后外放历练的弟弟却要被迫留在中枢再抄三年书,卓思衡思及此处,又觉愧对弟弟。

    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以悉衡的学识和能力未必就有如此多的掣肘,说不定同自己三年即可外放去见识广天阔地历练心性品格了。

    更何况,此时皇帝留悉衡在身边,倒颇有几分“人质”的意思。

    他此时要是拒绝,只怕他们兄弟俩都得失去皇帝的信任,他自己皇帝还有用处,大概不会太不好过,然而弟弟尚未离开翰林院也全无前程可言,要因此遭到皇帝厌弃,那自己才是罪大恶极,与这种情况相比,再留一任翰林院多跟在皇帝身边学习一下这位权术高手的套路也不算太坏。

    此时唯有暂时退一步才是唯一上策。

    于是卓思衡谢恩领命,再无缀言。

    皇帝似是极其满意他的答复,重新流露出笑容,这笑容让卓思衡仿佛回到十年前,君臣第一次同朝的情形。

    但终究今昔非昨,旧时的自己在面对这样紧绷的胁迫时虽也能应对从容,但心中敬畏是多于不满的。

    可现在,卓思衡满心所向皆是一句话:

    你给我等着!

    所处的位置和手握的权力,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态。

    他这样想着,辞别皇帝,离开天章殿,再望太液池水,也觉宫中虽是活水引源造池,并无波涛兴澜,可平如镜静如天之下,又全然是无处得见的鲸波骇浪。

    回家之后,晚饭时分,所有人都看得出卓思衡心事重重,一桌子人也静默不语,只有慈衡看出来就一定要说。

    “大哥,是吏部的差事不好办么?怎么吃饭这么开心的事还要紧起眉头?”

    卓思衡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妹妹向来没有办法,只能强颜欢笑道:“不管好事坏事,想事情的时候要是笑着想,岂不吓人?”

    陆恢和卓悉衡当然是看出来卓思衡心事也能根据朝堂动向猜测大半的,二人对视一眼,于是陆恢撂下碗筷微笑道:“大哥可是刚去到新衙门,手头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

    但这种转移话题并没能说服慈衡,她当即扬声道:“你们少骗我!大哥这幅样子就是心事重重,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阿芙和她大哥,反正朝中有什么事,他们都是最先知晓的。”

    云桑薇还以为自己丈夫一口气没上来要当场背过去晕倒,卓思衡费了好大劲才将气喘匀,却又得故作轻松道:“别去,大哥又不是没能力没办法处理手头的难事,难事虽难,可也要看经谁的手,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不能胜任此职。”

    说服慈衡还是卓思衡自己在行,听过大哥的话,她立即放心,乖乖继续吃饭。

    卓思衡感慨这一桌子人心眼加起来有多少,数都数不过来,怕是除了慈衡,人人都看出他手上遇见难办烦心的事,不愿多言。不过难道是自己最近忧心的事太多,没有表现出从前稳若泰山的气度来,才让家人如此担心么?这次顺从皇帝的安排也是因为皇帝所言并非全然无用,二也是审时度势自己做出的最后抉择。要是自己真遇到一时无法处理之事,他也有非常手段应对,一时之间权位和能力不够,奇谋来凑,总归因时制宜绝不坐而待毙的。

    感受到家人不同方式但出于同心的全方位关怀,卓思衡想着,还是家好啊……不禁露出笑容来,他正准备继续吃饭,筷子还未重新提起,心中却好似落入一颗石子,先前在太液池未见的涟漪此时却荡漾于心,渐由细浪换做沧澜。

    卓思衡似烫到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做了!

    “我出去一趟。”卓思衡说完转头就走,家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出去门外的身子又回探出头肩,“阿慈,不许去找虞雍,听见没?”

    说完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