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连接与拥有（中）

    哥哥冷静轻哼，“这不符合逻辑！”

    “你和我讲逻辑啊？”那女孩问，用手指了指他，“那你用逻辑解释下你弟？你就说吧，我这么说了以后，你是不是觉得你弟弟的心态很像那些别扭的男主角？”

    “……”

    他难得看看到他哥哥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他哥哥头疼地叹口气，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说的是言情小说，我们又不是什么言情小说……”

    “可是，莫老师，啊她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给小弟弟解释了一句，她平常不大爱学习，在背诵课文方面，她的记性一向是不大好的，但要是需要引用老师的话给自己辩护，这时候她的记性会变得格外好使，“我们语文老师说的，人性都是相通的。小说也是从生活中来的嘛。不要拘泥于形式外表题材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你弟其实很想要你这个哥哥注意他，和他一起玩，可是你总是不理他，他为了让你理他，所以才做出那些事情来，”她一口气说完，转过头，面向他，问道：“是不是？”

    他低着头，不说话，鞋尖踢在地毯上。他哥哥也没说话，他已经高出他许多，目光停留在他的头顶，以他所不能理解的复杂眼神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别扭地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那是属于小孩子的敏锐。他并非真的一无所知，隐约间，他能感知到什么，他哥哥和父亲所教育的相违背，父亲教育他们兄弟间要兄友弟恭，但他本能察觉到他的哥哥没有那么喜欢他，那个哥哥不像别人家的哥哥姐姐那样会陪弟弟妹妹玩游戏或者给弟弟妹妹耐心辅导功课，他也知道许多兄弟姐妹日常生活中会发生许多摩擦，会有许多争吵，但……他哥哥对他倒是挺礼貌的，可他不满足，远远不满足，他希望哥哥能同他吵架也好，像别人家的兄弟吵到打一架也好，可他哥哥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找尽借口推开他，和他保持距离，他用客气礼貌做伪装，掩饰他的疏离，还有……排斥的冷漠。

    他只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找不出哥哥不喜欢他的缘由，他哥哥也没有开口，是那女孩先开口的。

    “他为什么要喜欢你啊？”

    呃……他傻眼，不明白那女孩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觑了一眼，她还是紧握着拳头，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他是我的哥哥？”

    “所以嘞？”那女孩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瓜，“哥哥就要喜欢弟弟？谁这么规定的啊？”

    “呃……可是……可是……”

    “如果想要别人喜欢你，那就要去做让别人会喜欢你的事；可你做的是让人讨厌的事，你专门和你哥对着干，抢他的东西，那他只会越加讨厌你啊。”她一本正经地以老成的口气说着教训的话，“就好像我表妹，每次看到我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想要，啊对了，其实我也不是很讨厌她，”她对着他哥哥解释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有那么点讨厌她，但是我更讨厌我爸妈，你也知道，每次她一看上我手里的什么，我爸妈就跳出来做好人，”她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讨厌我表妹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我爸妈的做法根本不公平，他们要我学会分享，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我拿出我喜欢的东西分享？我真的很讨厌别人强迫我，谁强迫我我就讨厌谁。哎我爸妈这么喜欢分享这么大方，干嘛不出钱买一件新的，和我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送给表妹啊？哎那还是新的嘞。”

    他原本板着脸，听到她这么说，沉重的脸色出现一丝裂痕，嘴角也很古怪，像是要上扬和要压抑的斗争，喉咙也发出一丝古怪的声音。

    “啊？哦哦，”她听见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可能扯得有点远，咳嗽一声，准备将话题拉回来，神色认真地看着年幼的他，“所以，你想要你哥喜欢你，就不能老是做他讨厌的事啊，应该做一些……？”她说着，想给那个孩子打点暗示，使劲扬了扬粗黑的眉毛。

    他并不领情，他知道那是让她道歉的暗示，但他气馁地说，“算了吧，”他嘟哝着，眉宇间尽是小孩子的落寞，“我之前也缠着哥哥想要他陪我玩，可是他就是不肯。”

    “哦……”她微微蹲下，双手放在膝盖下，说话间是逗弄小孩子的和善口气，“那哥哥不陪你玩，你是不是有点寂寞？”

    “因为……”他看了一眼他哥哥，哥哥还在注视着他，眼眸里是他看不懂的心思，“因为别人家的哥哥姐姐都会陪弟弟妹妹玩……”

    她笑起来，“会很羡慕，是吧？”

    他眼神怯怯的，不再是那个被宠坏的孩子，带着渴望看着哥哥，点了点头。

    “那……”她理解了他，笑着伸出手，“你和我们一起去花园打雪仗，好不好？”

    这一日城市里下了雪，积起来的雪打雪仗堆雪人绰绰有余。

    他看着哥哥，又看向那个女孩，如果是哥哥和他一起玩耍是很不错……但是……如果哥哥还是不肯，那么……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说有人愿意陪他玩，也不管玩的是什么，他的心情就此雀跃起来。

    他正想伸出手，一句话急急地插进来。

    “所以……”

    “你也要……选择他吗？”

    那话语里有一丝落寞，说话的人说话时嗓音里闪过突兀的尖锐，可等他说完，眼睫丧气地垂落，遮住了那双眼睛，如同像以往那般，大概知道自己又被另一个人放弃。

    那两人都望向他，只是年幼的孩子眼里是无知的迷惘，他根本不懂得他在说什么；那女孩看着他的脸，眼神闪过一丝刚刚才明白过来的了悟。

    “呃我只是觉得……”那女孩瞥一眼他，眼中有深意，“他也挺可怜的。”

    那少年背影笔直，冷笑一声：“他可怜？他哪里可怜？他什么都有了！我……”

    话音戛然而止。

    他只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他不想说那些听上去像是抱怨怨恨的话，说出来亦觉得有些难堪，他涨红脸，别过头去，想要隐藏狼狈的那一面。

    那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点时间，她才开口。

    “我……我最近几次和表妹见面，我发现她变化很大。”

    他疑惑了，怎么这会子又提到她表妹了？

    “她现在和人说话都很小声，也很有礼貌，也不会眼巴巴羡慕别人有好东西，我爸妈……大人都说这是好事，说明她懂事了，长大了，但是我表姐和我都觉得……”

    她再三思索，想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出口。

    “我们都觉得她不可爱了。”

    “呃……可能表姐比我更会说，她说表妹她以前就没多少自信，现在更……表姐读高中了嘛，她会分析得更详细一点，我就没她那么会说，我只是觉得……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他哥哥皱起眉，“你明明很讨厌她。”

    “是，是，”她承认，“我是很讨厌她，但我也可怜她，我觉得讨厌一个人，和同情一个人，其实并不冲突。”

    “你自己看那些世界名着的时候，不是也说作家们书写的是复杂的人性，人性是复杂的啊，那么我讨厌和同情同一个人，有让你那么难理解吗？人性啊~人性，这不就是人性所谓复杂的地方吗？”

    他哑口无言。

    “我说我讨厌她不光是因为……哎，她以前老是眼馋别人的东西确实很讨厌啦，但这也不能说完全是她的错，她家的经济条件……你也知道，他们不怎么肯给表妹买她喜欢的东西，他们只会买他们觉得她需要用的，但需要和喜欢是两回事，他们也不怎么理解她，好像她喜欢想要什么是天大的罪过，一说，就是她不懂事，不体谅大人辛苦。”

    “我也不懂，他们家现在条件明明变好了，可姨父姨妈对表妹还是很吝啬，上次我妈他们家聚餐我听到他们说什么不想宠坏表妹，不希望表妹变得像我一样，你知道，我在大人那边一直就是……”她努一努嘴，“大人们一直说我被宠坏了啊，我爸妈经常那么说。”

    “我妈也经常说我被他们惯坏了啊，我很多地方不讨人喜欢，我不会看大人眼色啊什么的，但……”说着说着，她气恼地一跺脚，爆发似的大喊，“我就是不懂啊！我又不会读心术！大人的眼色要怎么读啊？！”

    呃……难怪听说这个姐姐学习成绩不好，他看出来了，这个姐姐可能不大容易集中注意力，看她说着说着就扯到她自己身上去，听了半天，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不耐烦，想要出声打断，但是看到哥哥一直在听，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他也不敢再说什么，继续听下去。

    “我可能永远也没法读懂大人心里在想什么，我妈也说我不知道讨大人喜欢，但是……但是……是谁说，孩子一定讨人喜欢？难道这是孩子生来就背负的使命任务吗？那这任务是谁给布置给孩子的，怎么这么变态啊，这些人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的心情？”

    “要说到讨人喜欢，我也是不讨人喜欢的，你看我爸妈就老说我不听话，给他们添麻烦，好吧……可能平时我真的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可能我在他们那个年纪的时候比我表妹，”她看了一眼站在那个地方的弟弟，“可能我以前比他们还讨厌。”

    “你比她好多了！”

    他大吃一惊，他哥哥看上去怒气冲冲，像是不乐意听到她这么说自己，口气也是那样的真诚，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哥哥。

    他哥哥顺着她的视线，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弟弟，又闷闷地补上一句：“你比他们都好多了。”

    她脸一红，“瞎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平常怎么说我。”

    他看到哥哥张开唇，有那么一刻，他看着哥哥的脸上出现一丝怒意，似乎想说一些反驳她，不敬她父母的话，但他哥哥出于敬意，最终选择没有说出口。

    “不过谢谢你安慰我。”那女孩开朗地咧嘴一笑，可他哥哥眉头皱的越紧，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还没处去说。

    “我想说……我想说，”一打岔，女孩不得不费力思索刚刚想说什么，“哦对了，我想说，你看，我很讨厌表妹，仔细一想，她还是个孩子，很多事以前她不懂，现在她看上去比以前懂事，”她低下头，面露惋惜，“我……我……可我开心不起来，我宁可她像从前那样……我现在想想，我讨厌她，其实有大人的原因，我爸妈老是插手，我觉得他们就是为了面子，”她不以为然地撇嘴，“他们每次都说我是姐姐，得让着妹妹，要学会分享，完全！没有！一点！新意！”

    “咳，那个，那个……”她看向他哥哥的眼睛，努力传递着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你……你能明白不？我说我讨厌她，那些讨厌中，有一部分是……”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坦诚自己的内心。

    “是迁怒。”

    “我没有办法，她想要是她的事，可是我不能自己拒绝，我拒绝没什么用，大人总是会插手，总是一堆道理，什么你是姐姐你得让着妹妹，你要学会分享，但我们两个的话，我发现了，他们谁也没听我们任一个人说了什么，他们只是觉得她想要，就给她，省得她又哭又闹，你看，这就是敷衍，”她无奈摊手，“我也哭过，闹过，都没用，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能管我，我怎么反抗都没用，”她的言语里染上一丝伤感，“我想不明白，他们既要给我，为什么又不肯让我自己决定……不听我说话……我……”

    “我没办法反抗他们，”她耸肩，“我无能为力，只好找一个人发泄，表妹比我小，大人我反抗不了，小孩子我还欺负不了吗？”她讪讪笑着，“我说她很讨厌，但我也……我也……嗯我也欺负过她，我和她没少吵，还打过她，”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本能抓着斗篷的边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打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正义了，但怎么说我都是……以大欺小，我比她大，打她的时候她肯定很疼，”说到后头，她说话的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我妈也骂过我，说我太野蛮，我……我……”

    “我在改了！”她声量突然扬高，挺起胸膛，似乎为自己改正错误感到骄傲，“我已经在改了！当然我还是讨厌她，但是我在改了！我想尽量对她好一些，当然她要是想抢那还是不行，绝对不行！”她摇了摇头。

    “我还是很讨厌她，但我现在也知道有些事不全是她的错，她有的地方是挺让人讨厌的，但那不全是她的原因……”

    “有些事，”她加重语气，“人是无法我，也无力自己选择的。”

    他没有回应，她有些泄气，也不知道说了这么多，他听懂没有，她只好用很小的声音说：“像是……出生之类的。”

    她是南方人，前后鼻音分不太清楚，他没听懂，一头雾水。

    出身，他的出身怎么啦？他的出身明明好得很呀！

    那女孩东扯西扯扯了一堆，他实在听不懂，注意到他哥哥也没有出声，以为哥哥也没听懂，望了过去，却看到哥哥正和那女孩对视。女孩没有动作，目光平静。

    他忽然很讨厌这一刻。他们两个谁都没说什么，可是他们的目光像是在无声的交流。他忽然急切地盼望自己长大，是不是长大就能明白那女孩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是长大就能读懂他们那一场眼神的交流，而不是感到自己被他们排挤在外，成了多余的那个人。

    良久，他们中终于有人出声，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算了。”叹息中，充满疲倦与无奈，“你想和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去陪大人们说说话。”

    他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可手被人捉住，回头一瞧，是她握住他的手，另一端，她也牵着他弟弟的手。

    “你放心我和你弟弟一起去花园哦？”

    他不解，挑眉道：“你们是两个人，你选择了他。”

    “我没有只选择他啊，”那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狡黠地眨眼，“我刚刚和他说的是，和‘我们’哦。”她咬重“我们”两个字，还轻轻摇晃他的手臂。

    他一颤，脸微微红了，可还是有些不情愿，嘴上还在逞强，“那是你说的，我又没答应。”

    “你们家花园那么~”她拖起长长的调子，“大~！我是第一次来，你弟年纪又那么小，你放心我和这个小屁孩一起去啊？不怕我们迷路哦？”

    “喂喂！”他抗议地叫起，怎么说都是他的家，他年纪再小也不会迷路吧？

    他刚出声，她就不耐烦地一掌打在他脑门，凶悍地说：“别吵！闭嘴！”

    他的话就那么被她堵了回去，他还想说什么，但是想到她的拳头，心有余悸地闭上嘴。

    这女孩怎么这么野蛮啊？她在家也这样？他哥哥在他们家到底过的什么日子？也太惨了吧？！

    他突然同情起哥哥来，带着同情，他看向哥哥，对上哥哥的眼睛。

    他哥哥别扭地挪开眼，还想找借口，“我们待在一起很久了，总要有人去陪爸爸和叔叔说话。”

    那女孩不管不顾，拉着两人的手就要往外走。

    “别去了！听那两个人说话有什么意思？”

    “上次我爸找叔叔喝茶，带我去他们喝茶的茶楼，我在茶室里认真听他们聊了半天，听到后面都快睡着了！”

    “我原来以为叔叔那种人聊的话题会有多深奥高深，毕竟你爸，”她想起还有个小弟弟，“哦你们爸爸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平时说话也那么和气，事业还做那么大，我以为他聊的话题应该很深奥高深才对，可是他们说了半天，他们聊的不是那个上台就是那个下台，要么就是凑在一起鬼鬼祟祟谈论什么阴谋论，和我那些叔叔伯伯舅舅还有我爸那些酒友凑在一起聊根本没有区别！”

    “……”两个男孩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保持沉默。

    “你别去了，”那女孩坚决不听他的，擅自做出决定，“老是和他们在一起，听多了脑子也会坏掉的。”

    “我和你说，你千万不要变得像他们那么无聊，不然，我可不跟你玩了。”她头也不回，手没放开，嘴上这么叨叨。

    他吃惊张大嘴，心肝儿跟着打颤，他可不敢这么诋毁父亲。他吓得要死，心生退意。

    他虽然年纪小，却本能感到危险。那女孩身上有股气势，他没有办法具体形容，只是感到危险，他想到了火车，看上去这辆火车行驶在轨道之上，可不知道何时，这辆火车就会脱轨，驶向未知的方向。跟她在一起也是，谁也猜不到这女孩下一秒做什么。他感到畏惧，那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也许就像他母亲所担忧的那样，和她在一起久了，真的会被她带坏……

    他用了一点力气，想要甩开女孩的手。可是女孩牢牢地抓紧他，他甩不开。他看着女孩兴高采烈的背影，眼神怨念，她一个女孩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他求助似的看向哥哥，寄希望于哥哥身上，也许他哥哥的话还管点用，他们不该和那女孩继续在一起，他害怕地想躲避，仿佛继续跟着那女孩跑下去，会跑入一处未知的危险境地。

    但是，他看到……

    哥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那人似乎有所感应，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了笑。

    他哥哥笑了……

    冲他笑了……

    那笑容不是哥哥平常那种虚伪客套的假笑，那笑容看上去像是发自真心，充满真诚。

    扑通扑通，他的心跳得很快，忘记自己想要逃跑的念头。

    他们之间，似有一股清风吹过，扫去了他们之间心头阴霾。

    记忆的画面定格，他的回忆暂时停在那里。他看到那场回忆的结局，是三张各自带着他们当时年纪稚气的笑脸，他们在雪地里玩得痛快。他望着对面，记忆中那张圆润稚嫩的脸庞和对面的人重迭，那张脸比起记忆中的……

    更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