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修真小说 - 窃仙在线阅读 - 37 不知道

37 不知道

    剧烈的疼痛贯彻全身。

    欧阳靖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鲜血从嘴角渗出。

    他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万山的目光。

    “你骗我……”

    濡濡的泪水在少女眼眶中打转。

    自己又何尝没猜到真相?杭黎璎遮掩的态度,欧阳靖熙躲闪的目光,海云的沉默不语。

    她早就认清了现实。

    但从欧阳靖熙口中听到真相,还是无法遏制,抬起了手掌。

    “我也希望这是在骗你。但我害了他……全都是我做的,把他病倒,让你去偷秘籍。”

    “为什么?!”

    万山眼眶通红,吼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病弱的身躯瞬间被提起,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身上漫出,像是被捅成了筛子。

    “为什么要这样!”

    愤怒、委屈、憎恨、懊悔……这些负面情绪在心中积压了那么久,此刻彻底爆发了。她不再顾及欧阳靖熙的伤势,眼看着少年的脸因痛苦而挤成一团,还是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紧接着,重重摔倒在地。

    “万山!”眼见此景,杭黎璎连忙冲进房间,“他会死的!”

    “死?他难道不该死?!”

    血丝布满眼白,犹如乌云之中迸发出无数道腥红的雷,万山紧紧握着拳头,努力克制冲动。

    再这么下去,她保不准就会打死欧阳靖熙。

    杭黎璎检查欧阳靖熙的伤势,好不容易止住的伤口都裂开来了,被摔在地上,骨头恐怕多断了几根。

    “你……”杭黎璎想劝阻万山,又觉得此举实在不妥。

    万山失去了父亲,难道自己还要阻拦她发泄怒火?

    杭黎璎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血气褪去,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的欧阳靖熙,她只能这么说:

    “我给他包扎伤口,不然他会死在这。”

    “别动!”

    万山冲着自己的师傅大吼,泪水止不住,染湿了衣襟,落到了地上。请下载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事已至此,您还要帮他?”

    杭黎璎被她的气势压倒了。这个向来尊敬她的可爱的弟子,如今却改头换面,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样子。

    杭黎璎觉得万山很陌生,但又熟悉她释放的情感——愤怒,绝望的愤怒。

    当年,厉水庄决心独自阻拦魔道,拖延时间,杭黎璎劝阻无果时,体验过相同的情感。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接近窒息的无助卸走了杭黎璎的气力,她那扶住欧阳靖熙的手臂僵在原地,时间停止了,周身的绿海在沙沙荡漾。

    杭黎璎醒悟了,自己还是想得太天真,总觉得时间能磨平所有伤痕,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这场注定爆发的冲突。我这个师傅,一点也不称职啊。

    突然,手臂凉凉的,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欧阳靖熙的手放了上来。

    憔悴虚弱的少年冲着她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把她推开了。

    “你不用……帮我。”

    欧阳靖熙静静躺在地上,似是没了呼吸。

    “为何如此。”

    万山的语气不像刚才那样强烈,而暴怒之后的平静更令人胆战心惊。

    在外头傻站的海云都闻声而来,扫了一眼屋内,一片狼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郭槐悠悠然,一副看戏的姿态:“欧阳靖熙坦白了,所有事都是他和尾浮子谋划的。”

    “……”海云心情复杂。

    欧阳靖熙大费周折,就为了得到那十个大字?或者说,一行血书?

    这样做,值得吗?

    欧阳靖熙知道秘籍的内容吗?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肯定不会这么做,欧阳靖熙相信里面记载了炼制化灵丹的方法,才会孤注一掷吧,就跟我一样。海云思忖这些事越来越荒唐了。

    屋内死寂。

    欧阳靖熙举起右手。

    右手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在颤抖。

    “看吧,我的手,无药可治。”他的嘴唇不住地打颤,上下颚脱离了控制,牙齿总是咬着舌尖,“只有化灵丹才能医好。”

    万山接下来的表情让海云余生难忘——

    她瞪大了双眼,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因为背对太阳,灰眸笼罩在阴影之下,那赫然而怒的震惊稍纵即逝,她发出一声轻率的笑。她怎么都没想到,欧阳靖熙会为了如此可笑、荒谬、低级的理由做出一系列恶行。

    她说不出话,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直到最后,浮现在她脸上的是深恶痛绝的笑。

    “就因为这个?”

    “炼丹是我的毕生追求。”

    “追求……”她的身子在发抖。

    “我答应过你,要成为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师。”

    听后,即将发作的她,蓦地沉默了。

    那只是一个小孩对另一个小孩做的承诺。

    万山记得,但没放在心上,因为需要努力的不是她;欧阳靖熙记得,并牢牢刻在心中,因为他就是那个要成为最厉害炼丹师的人。

    欧阳靖熙接着问:“如果……我求你偷炼丹籍治我的手,你会去吗?”

    “不会!”她嘶吼。

    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时的气话,还是真心如此,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

    为了治疗一个在她眼中显得微不足道的顽疾,差点儿把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她不知道半个月前的自己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人永远无法回头。

    无论多年后再回忆,那些看似曾经摆放在眼前的选择实际上都不存在,过去不存在,未来也不会存在,人们只能有一个选择,甚至称不上“选择”——就是被时间的洪流裹挟,无畏地活着。

    欧阳靖熙听到她的回答后,淡然地笑了:“你说得对……”

    看到如此凄惨的青梅竹马,万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像是遄迈长江冲垮了石坝,浓烈的情绪如决堤般从心尖涌出。想回到过去,重头再来,一定能发现欧阳靖熙右手的疾病,一定能……

    泪花之中,欧阳靖熙的身形和病榻上枯竭的父亲的身影重合,想到自己甚至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她又咬紧牙关,嘎嘎吱吱的声音从口腔沿着头骨一直敲进耳膜。

    必须让欧阳靖熙付出代价。

    ——撇去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而且,要付出代价的不只他一人。

    “尾浮子为何要收集五大法宝?”她问。

    欧阳靖熙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血从他背后漫开。

    “万山,他要死了。”杭黎璎只是提醒,却没再上前。

    “回答我!”万山冷冷地说。

    郭槐飘到欧阳靖熙身旁观察,而后说:“蛊蚯在蚕食欧阳靖熙,他越虚弱,蛊蚯就越能改变他的意志。想从他口中得到情报,必须先救他,看你怎么选择。”

    海云自问,他真的想知道尾浮子的目的吗?

    秘籍已经解开,根本没有记载化灵丹的制法,无论尾浮子有什么阴谋诡计,她都失败了,不是吗?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海云垂着脑袋,半个月的冒险如南柯一梦,是时候结束了。

    “不救他吗?”郭槐问。

    海云摇摇头:“我累了。”

    郭槐挤出个看起来毫不亲切的笑,随即消失不见。

    欧阳靖熙用力吸了口气,血液如同受到鼓舞,流散得更快了。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在跳动,肉在分离,气在流失,这是万山对自己的刑罚,很痛,但他满足地笑了,喉咙里挤着黏稠的、湿湿的血,像吐痰一样发出“哼嗬”的声音。

    “五大法宝……”

    另外三人都不禁上前一步。

    “它们……能架起仙桥……”

    仙桥?海云突然抬起头,盯着欧阳靖熙,冲了过去。

    “他不能死!”

    万山站在一旁,并未制止海云。

    得到了默许,海云连忙让杭黎璎帮忙,合力将他抱回木板床上。

    他伤得很重,身体很虚弱,现在治疗恐怕为时已晚,但绝不能就这么死了!他的话语,让海云看见了曙光。

    海云从未听过“仙桥”,但凭直觉和常识,也能联想到某些事情。

    “你说清楚一点,仙桥能做什么?”海云急切地问他。

    欧阳靖熙仰望天花板,似乎能透过木板看到天空。

    有那么一瞬间,海云觉得眼前躺着的人不是欧阳靖熙,而是尾浮子。

    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掌门正眺望苍穹,直率的目光中只有憧憬,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

    “……从此……仙界和凡间……再无阻碍……”

    他闭上了双眼。

    *

    欧阳靖熙再醒来,已过去近四个时辰。

    他看到了万山,面带倦意,闭着眼,靠在床边的座椅上,多日未打理的长发毛毛糙糙的,垂在耳畔。

    “万……山……”他呢喃道。

    万山听到一点声响,立刻睁开眼。

    她嘴角带着一点欣喜,但不多:“你醒了!”

    说完这话,目光再次变得灰暗。

    欧阳靖熙从她眼中看出自己寿命将至。

    “我……还能活多久?”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是吗……”

    欧阳靖熙发觉自己没法正常开口,身体轻得吓人,好像就吊着一口气,死皮赖脸地活在世间。

    “我也这么觉得……”

    这就是回光返照吗?

    “其他人呢?”

    “这里只有我们。”万山注视他的双眼,看到眉间的伤疤。

    “我想……死在你怀里……”少年青涩着脸,说出自己的愿望。

    万山皱了下眉,然后把他慢慢抱起。

    她其实不用再小心了,这具身躯已然失了温度,冷冰冰的。

    万山把他的上半身挪到自己大腿上,右手拖着肩膀,左手握住那双置在胸口的冰凉的手。

    他的右手不再颤抖。

    那个酿成一切悲剧的病因消失了,仿佛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等到彻底失去后,才揭开黑幕,把血淋淋的真实摆在眼前。

    欧阳靖熙的脸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眯起眼,嘴唇微动。

    “你父亲临终时,我赶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吗?”万山不露悲喜。

    “他醒来了。立刻明白是谁害了他。”

    “是你。”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我,力气好大,跟对付那头熊一样。”欧阳靖熙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

    万山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以前,父亲偶尔会带她和欧阳靖熙打猎,有一次他们被熊袭击了,父亲让他们逃,然后硬生生把熊打死了。

    “他抓着不让我走,然后说了最后一句话。”

    欧阳靖熙缓了缓。

    “他说,‘畜生,别想害我幺儿’……”

    万山无言地望着怀中的欧阳靖熙。

    好想恨他,好想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冷酷绝情,让他死后不得安宁,但她做不出,她好无力,所有恨意、怨气和愤怒都随着欧阳靖熙的生命而逐渐消逝。

    “万山……”

    欧阳靖熙抬起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被避开了。万山想象不出现在自己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用尽全力苦笑。

    “万山,我是畜生吗……”

    “是。”

    “那我……害了你吗……”

    “我……”

    万山忽然想起溜进虚清派药房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她漫步于芬芳的药罐之间,也不知当时在想什么;后来,一堆人围住她,太阳直射她的眼睛,仿佛能把眼珠子挖出来,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还是那天下午,男孩自信又怯懦地喊道:我一定会成为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师!

    万山还想起,在那之前,有个女孩对逐渐远去的男孩的背影喊道:

    你要成为最厉害的炼丹师!不然别来见我!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在动——

    “不知道。”

    欧阳靖熙没能听到这句话。

    对他而言,或许没听到更好。河泽西西的窃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