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们和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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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行器驶进太空，自动驾驶开启后，也就无需虞还操心。太空里，黑暗层层裹着感知，光年组成寂静，空洞无声地将人与社会的联系切断。

    保险起见，虞还临睡前需要再次进行一次检查，保证飞行器驾驶状态稳定以及物资安全。

    他此行物品不算多，飞行器里装着基本生活物品，随身背包里有摄影机、镜头……以及一只相框。

    灰尘已然除去，恬淡的自然景色被框在玻璃下，终于见了天日，此时正通透地映在眼底，秀丽而美好。

    旅行家协会给他发了定位，在伽马星系偏远的一颗无名行星上，有一大片热带丛林，去过的人说那里有极其丰富的物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联盟有这类的主题公园，虞还也从感官电影里嗅过湿热的空气，但是一定无法与身临其境相比较，这是一个身体不好而从未远行过的人的执念。

    他有些固执地相信，没有什么能够与真实相比拟。

    “滴——”地一声打断了虞还的思绪，是一则通讯请求。

    屏幕显示备注为——

    伊恩·威廉姆斯。

    虞还方才还稍显活络的眉目骤然降温，嘴角微微抿起，少见的不耐烦模样。

    “早上好，威廉姆斯。”他眼神冷淡，眼珠不错地看着手里的相框，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坚硬的框边，语气未显露情绪，还体贴地换算好了时间。

    “……”伊恩顿了顿，对虞还的问好感到意外，随即，他调整好思路，循规蹈矩地开口说，“你也是，虞还，最近数据检测情况如何？”

    如此不咸不淡的对话，以及伊恩坦然的态度，都令虞还心头生出丝丝缕缕的烦躁，他直言道：“大脑正常，身体康健。”

    伊恩倒也没觉得这话有何不妥，他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虞还答完后，他话音突然拐弯，用无甚差别的语气问道；“楚颂怎么样？”

    他这次倒是没有再问S102如何了，可虞还有些记仇，郁结未除，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用没什么真诚的声音说：“同上。”

    伊恩·威廉姆斯此时正端坐于α第一星球联盟研究室的办公室里，染着红毛的年轻助理正一旁整理资料和数据，他有些毛手毛脚，把桌面的相框弄倒了还一无所知。伊恩盯着他看了两秒，那孩子正巧抬头回视他，可能是不同星球的水土问题，罗宾的反射弧发育过良，伊恩只好自己站起身走过去，苍白的指尖轻飘飘扶起面部朝下的相框，珍重地拂过，但他却没多看几眼去确认是否完好，他快速转身走至落地窗前，开口说道：“虞还，我知道你的专业水平，但我想，你最好还是亲自来一趟实验室，虽然布莱希特博士答应过你，但是我觉得这样并不完全保证你的身体……。”

    “威廉姆斯！”虞还打断他，“谢谢你的建议，我知道轻重。”

    “……好吧。”伊恩在虞还看不见的地方对着玻璃外的世界耸了耸肩，不再强求。

    布莱希特博士不仅仅是虞还的老师，还是他的医生。

    事故发生后，虞还在主星医院被判定为脑死亡，因为罪魁祸首是他脑内植入的机械设备，从医疗舱到医院都没有任何关于此类型机械的记录，医生们只能根据数据做出判断。

    从实验室匆忙赶来的夫妻二人冷静非常，但是他们拒绝签字，并且手段强硬地办理了转院。

    “博士，”见到布莱希特后，樊娅的声音破碎颤抖，这位冷面美人所有的理智顷刻间融化成了脸颊两侧的泪水，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眼蓄满了后悔，弯下腰低声哀求道，“求求您，求求您。”

    第十九号门锁，在未经通报批准的情况下，被虞还的父亲虞植行私自用在了没有判断力，且年仅5岁的幼子脑中，这不仅属于非法人体实验，更是违法犯罪行为。

    布莱希特从未有过如此滔天怒意，从那之前，他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在工作上不能入以前一般投入，在联盟高层好友的建议下，他逐渐把重担交给年轻人。虞植行和樊娅是他们新一代人最为杰出的，他们也都是他的学生，他痛心不已的同时也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急功近利，才会让他们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做人体实验。

    联盟人口一直十分稀缺，儿童是人类的未来，未成年相关的法律被更是被多次修订加固，退一万步想，摒弃道德，将伦理置之一边，法律却也没能勒住他们。

    虞植行眼镜下并无眼泪，他扶着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避开布莱希特灼灼的目光，哑声道：“我可以跟您分享这次实验数据。”

    布莱希特嘴唇嗫嚅，老态难掩的面容陷入了一瞬的纠结，最后，他点了点头，把归纳为虚伪的失望咽了进去，缓缓地垂下他苍老的头颅，答应了这个交易。

    这次旅行并没有计划中那么顺利，飞行器降落在营地后，虞还方从睡梦里醒来。

    记忆像是一只长满触手的漩涡，拉着人不停旋转，五脏六腑在躯壳里搅拌，只有大脑痛苦地保持冥顽不灵。虞还身体从梦中挣脱而出，意识却一直在里面不肯抽离，他吞了几粒提神的药物来减少睡眠需求，可清醒着的时候，信息冗杂的识海更是在不停地掀起巨浪，无声地拍打脆弱的理智，将他往里拉扯，他出不来，逃不走。

    雨林植被种类繁多，美丽的外表下遍满不安全因素，可他好不容易获得许可出来一趟，并不想无功而返。

    高大的热带植被顶破苍穹，外界的一切色彩丰富绚丽，实验室只有简明的白，没有会呼吸的动植物，唯一的变化是演算数据一成不变地跳跃。

    虞还在回来的路上踩到了腐烂的枯叶，脚底打滑导致重心不稳，差点跌入湍急的河流中，还没走两步，又踩到了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全凭药效支撑的大脑狼狈地站起身时，不知不觉已经被摔得更远。

    等他携满身污泥，回到飞行器所在营地时，时间比计划晚了整整一个小时，天空自然光线没剩下几缕，苟延残喘地只留给能勉强看见轮廓的亮度。

    “楚……楚颂？”

    楚颂是个全能新人类，但他为虞还处理伤口的时候眉间微蹙，眼底溢出浓浓担忧，就像人类会替人感到疼痛，自然而然表现而出的心疼。

    虞还坐在浴缸边沿一言不发地由着他，良久后，他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浴室里响起：

    “谁给你的权限。”

    楚颂动作未停，垂眸为他涂抹药水。

    “S102，这是你第二次违背命令。”

    “你知道后果。”

    机器人三大定律第二条，在不违反第一定律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

    新人类法案同样适用。

    楚颂也不能违抗。

    反对派数月以来的行动目的十分明确，他们高举于手上的口号的“正义属于全体人类”早就使得每人都耳熟能详。

    街头演讲在学校云集的第二星球随处可见，距离第二星球最近的第三星球也不遑多让。

    在没有被禁足的时候，楚颂外出时就遇见过好几次这类活动，值得一提的是，虞还从来不检查他的行踪。

    楚颂混迹于人群，听见那些人类孩子们说“人类和它们”。

    人类高于他们的衍生物，如果想要丢弃一件机器，大可被公众指责这是不环保行为、不道德行径，顶多扣上一顶“浪费”的帽子。

    如果他们杀了“人”呢？他们杀了一个仿生人呢？

    新人类法案写明，新人类与人类享同等法律保护，故意伤害新人类将使主人经受牢狱之灾，甚至，他们有可能在法院里等待仿生人的判决，在监狱里接受仿生人看守管控。

    新人类法案虽说还未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可人人自危的未来已是大趋势，到时候，新人类在拥有权力与团体后，肉体凡胎的人类的安全和利益将又有谁来保障。

    正义属于全体人类。

    回去的路上，楚颂站在窗口默念这句话，微蓝色光芒在他的眼底滑过，与此同时，黑色宇宙中，一辆装涂有反对派口号的星舰闪着亮眼的灯光，与他们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