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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沈知晗紧张盯向周清弦,或许是想借这偷来的时间与周清弦多相处,或许想靠他更近一些,或许只想睁眼时能见到周清弦,说来说去,总还是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写完他便后悔了,他记得周清弦不爱与男子太过亲近,纵是以前二人也从未同床共枕,至多不过他在榻前时周清弦独自休憩,若真与人一道在榻上,未免太过为难。正想重新与他写方才只是开玩笑、不作数的话语,周清弦却出乎意料应道:“好。” 沈知晗诧异万分,周清弦继而道:“你我同是男子,何必为一桩小事推推让让。” 沈知晗心道:“确是如此,本就不是件甚么大不了的事,是我心思不纯,才反倒扭捏。”便也不再思虑其他,正欲起身,周清弦沉吟道:“平日你扶我之时,我大致能分辩你身形偏瘦,这张床榻应该绰绰有余。” 沈知晗心念一动,往他手上写道:不若你试一试丈量。 周清弦问:“怎么量?” 或许仗着周清弦不能视物,沈知晗胆子忽地大起来,侧了身子,缓缓将身体贴近周清弦,相连的手掌拖着绕到自己身后,令自己上半身虚虚靠在周清弦怀里,呼吸不住发沉。 他的额头抵在沈知晗颈间,周清弦一只手掌隔着衣物虚扶腰肢,除此之外,二人再无身体接触。 这姿势并未持续多久,周清弦很快松了手,语气无半分异常,“确实很瘦。” 若是要二人共眠一榻,那画影便不能再放身侧,得了应允,沈知晗将画影放去桌案,例行替周清弦换了眼上药物,收拾了屋内杂事,才悄然上榻。周清弦如今同普通人一般体质,入冬不久,夜晚较白日总是更寒凉些,沈知晗担忧他身子,便加了一床被褥。原以为周清弦已然入睡,掀开厚重被褥时却听见一句:“忙完了?” 沈知晗去寻他手掌,捏了捏掌心示意。他未敢离周清弦太近,保持着半个身量距离,只是手却不舍得放开,装作无意便一直握着,出了汗才稍稍松开一些。 相连的手握了一整夜。周清弦自失了灵气后便有些嗜睡,沈知晗较他先一步醒来,手臂长久保持一个姿势有些发僵,仍舍不得松开,待周清弦悠然转醒,才提前一步收回手指,装作还未睡醒。 果不其然,周清弦下意识便要去握剑,伸手却触到一具温热身体,急忙收回手臂。 沈知晗便再一次醒来,顺势缠上他手心。 周清弦道:“吵醒你了吗?” 晨起手指软绵绵使不上力,指尖羽毛一般挠他掌心:本来也是这个时间醒的。 周清弦忽而道:“昨日便想问了,你用了什么胭脂水粉吗?” 沈知晗一愣,不解:为何这么说? 周清弦向他位置处稍稍侧身,鼻子嗅闻一般停在沈知晗颈边,“你身上很香。” 祁越也曾这么讲过他,沈知晗只能答:皂角香味。 周清弦又细细嗅了一会,呼吸间气息喷洒在沈知晗颈侧,麻麻痒痒,“确实是梨花味。” 他起身摸索去取画影,沈知晗却因这番动作独自心慌意乱, 今日便是能拆眼上纱布之时,沈知晗一直未敢告知周清弦伤他眼睛的剑尖附了毒,便是睁了眼,怕也与现在无异。 周清弦晏然端坐榻上,眼皮上伤口已然大好,沈知晗多日涂抹祛疤药物,只剩一条浅淡的粉色新肉生长痕迹,想必不多时便能全数消弭。 拆了纱布,沈知晗手掌捂上他双睛不让睁开,周清弦不解道:“怎么了。”一手扶住遮盖眼上手腕,微微偏开头,纤长睫毛簌簌扫在掌心中。 他终是要知道的。 松开手一刹那,周清弦睁开两只浑浊双眼。 他的眼珠是灰色的,像是填满了泥炭,没有一丝神采,瞳孔与眼白相接处不甚清晰,边缘盘绕着极细的血线,僵硬生涩地在眼眶内微微移动。 “现在是白日,还是黑夜。” 分明才从榻上醒来不久,周清弦却问起这个不需要确认答案的问题。 沈知晗嘴唇一动,想去捉住他的手,那只拿剑再稳不过的手心此刻却有些颤抖,周清弦抬起头,神色茫然,“为什么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沈知晗写道:剑上附了毒。 周清弦艰涩开口,嗓音嘶哑,“你早就知道么?” 沈知晗注视他灰白的瞳孔,害怕他为此忧悒,在脑内搜寻此番症状是因何种读物所致,一手捉着他手腕不让抽出,一手极深重写道:这并非无药可解之毒,你让我仔细看一看……或有解毒之法。 说是如此,可沈知晗并未有多大信心,下毒之人功力远在他二人之上,所用配比药物更是诡谲多变,只能尽力一试——若周清弦灵力还在尚且好说,回了南华宗自然好办许多,如今他身体与常人无异,屋外风雪交加,怕是无法再行长途跋涉。 最差不过熬过冬季,来年春日总有解决之法。 将周清弦眼皮向上翻起,见血丝只在根部隐隐泛黑,沈知晗心下有了数,匆忙写道:毒性很浅,并非什么难解奇毒,我到镇上药铺寻几味药材,兴许能配出解药。 沈知晗替他将两层被褥搭在膝上便起身离去,他并不畏严寒,纷扬大雪只让路面行进难度增加,遮挡了些视线。镇上西街两家药铺都因着天气严寒关了门,绕到北街一家小药铺,老板烧起暖炉,两只手缩暖袖里,佝偻在柜台前翻阅账目,沈知晗推门而入时,裹挟着雪花的寒风灌进暖屋,吹熄台上一盏红油灯。 “唉哟,公子,这雪这么大……今日不营生啦。” 沈知晗一只脚在玄关外,尚在微微喘息,“我,我想取些药材。” 既上了门,哪还有赶人一说。掌柜颌下胡子花白,讲话时脸上褶子厚厚堆积到一处:“你要进来便进来,快快关上门呀!” 沈知晗反手关上屋门收伞,赶忙直截了当报上所需,“老板……我想取木贼,黄连,龙葵草各十钱。” “这是益肝明目之物啊,小公子。”老者眯了眯眼睛,似有些看不清来人,却清楚记得药材存放位置,转身向药柜里抓出上秤量取,暖袖里手指形同枯槁,每样草药不多不少正正十钱,“家里可是有人视物不便。” “确是如此,是中了毒。”沈知晗并不相瞒,求教道:“我对用毒一道知之甚少,需救助之人双眼瞳如灰石,不能视物,血丝根处泛黑,先生可知该如何用药?” 掌柜脖颈因常年低头而习惯性前伸,微微摇头道:“我只是一开药铺的小老儿,只是知道曾遇到也是受了毒的,家里人同你一般,惶惶不安,到店里开了好几样明目药物,回去与那珍奇异草练作丹药喂服。” “那后来医治好了吗?” “没有……”掌柜年事已高,语速较常人更慢些,“后来是住在南街那位郎中医治好的,他年轻时爱四处游玩,对毒物也颇有研究。”手上将几种药材分别装进草纸里,绳线封边,颤巍巍提到沈知晗面前,“最后也只是个小事儿,是那小伙子惹了人,对方为给他个教训,才下的毒,就算不解,过段时日也就好了。” 沈知晗眼睛一亮,“请问先生,能否告知那位郎中居住何处?” 掌柜轻叹一声,“那郎中在南街最尾一户,却每年过冬都要带着夫人上南方避寒,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回来咯。”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又生生熄灭,沈知晗虽觉惋惜,却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人间事不巧才是常态,哪能什么都顺着心意来呢?结过账,道过谢,又重新回到茫茫大雪中去。 匆匆赶回屋舍,却远远见屋门大敞。他记得清楚,离去时分明因为担心周清弦着凉而特意关紧了门,顺安镇地处偏僻,加之天气恶劣,少有人经过,便只剩一种可能——周清弦自己从屋内推开了门,独自一人走去了风雪中。 再也顾不得其他,确认一遍屋中不见人影,放下药材便到了屋外找寻——雪落得急,原本薄薄一层雪,如今却堆积得脚踝高,本应留下的痕迹短短一会就被新下的雪覆了个干干净净,连方才回来时的脚印都已看不清。 再平稳的心态也支撑不住,沈知晗瞬间慌了神。 周清弦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要去哪,他能去哪。 寒风猎猎,纷扬雪雾遮挡视线,湿凉的冰碴子落在面上融化。沈知晗顺着屋门正对的方向疾步而行,使了术法一路驱开身侧的雪,他看向四周,看向远方,想从一片雾蒙蒙的白里寻到一个身影。 周清弦没有灵气,一定走不远。向前行了数百步不得收获,便转身向侧方而去,沈知晗顾不上撑伞,发上堆满了雪,融化的水意顺着脸颊结霜,行走太快不住喘息,呵出的雾气在空中消弭成烟。 不知绕着屋子寻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不同于白的第二个颜色。 是他亲手为周清弦晨起穿好的衣物,黑色布衣长靴,与一件灰色的单薄外衫。 周清弦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交错的棕色树杈上是星星点点的雪,最粗一根枝干挡在头顶,一团一团的融雪从枝杈边缘,从他身边落下。 手上一根随手拾的蜕皮木棍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周清弦似有所感,望向沈知晗向自己飞奔而来的方向。 他的嗓音夹着细细棱棱的冰,喑哑干涩,“你去哪了。” 沈知晗紧紧抱住了他。 他恨不得骂向周清弦,你出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多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吗,不知道今天天气有多恶劣吗……可他张着嘴,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周清弦发上覆了厚厚的雪,睫毛也沾上一层细碎的白,沈知晗替他套上大髦,拂开颊边湿漉的发,手指哆哆嗦嗦地要去写些什么,移上比划才发现,周清弦的手掌早就冻得通红,成了个发僵的冰块,论是写什么他也感觉不到了。 雪粒被呼啸的北方裹挟,伴着朔风尖利刺骨擦过脸颊。新扬下的雪花抹去二人踩下不久的脚印,沈知晗捂暖他冰冷掌心,一步步牵着周清弦回到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