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偃仰西风在线阅读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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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知晗令刘夫人先行出府,带着祁越到府上一块空地处。将那血珠子掷于半空,嘴里念叨几句术法,原本指甲盖大小的柱子便凭空暴涨数倍,生生变为半只手掌大小,继而周身一片昏暗,竟是将二人笼罩其间。

    “师尊,这是……?”

    “追源术。”沈知晗答道:“这只小鬼对二少爷做出伤害,必然留下痕迹,我在此将他的残余术法扩大,必然会引他前来。”

    “然后将他一举拿下?”

    “然后将他交给你。”

    祁越一扬眉,“师尊如此放心我吗。”

    “你总要学会靠自己,今日所遇对手并不厉害,当作试手正好。”

    “我的剑并不锋利。”

    “剑是否锋利,不在它由玄铁或是青铜铸造。”沈知晗道:“若使剑的人心如利刃,那无论手里的是天下第一名剑或只是一柄木头,剑意亦能破万钧。”

    “好吧。”祁越嘴角一抿,眼底凝聚狠戾之色,为即将而来的第一场战斗平缓心神,以更好对敌。将剑出鞘,对准那逐渐扩大的虚空中心,“那就烦请师尊为我指点一二了。”

    他做了充足准备,身上燃炁,闭目时觉察诡异之力将近,集中心神,欲斩妖鬼。

    那不过是一柄最普通的铁剑,剑身却因赋予的剑意而闪烁微薄银光,直直对上前方倏然而至的鬼怪——风刃划破空气,庭院里植被皆一刹凋零,继而黑暗染上血色,入目一片猩红。

    意料之中的打斗并未到来,枯叶沙沙落地,除去寂静,剩下一道空灵嗓音。

    好似藏于深海中的低吟,喃喃道:“二位道长可算来了。”

    祁越先行反应,气愤自己万全准备不得施展,语气也显急躁,“你这手段阴毒的恶鬼,为何不敢现身?”

    那声音虚虚笑了两声,从中读出几分悲慨来。

    “我是手段阴毒不错,可道长为何不由分说要来降我,不问我为何这般对刘家人?”

    “你伤人便是有错,再多道理借口又有什么用。”

    “那当初刘志礼这般对我的时候,怎么从来无人替我出头?”

    “刘志礼是谁?”

    “道长来降我,却不知我为何这般手段害人。”声音道:“斗转时移,人心易变,我不怪他,他却恨我至此,我在此地百余年,我不该怨吗?”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好似女子怨气满腹入骨髓,愤恨无处说,一腔冤仇全数抛出。述者靡靡,听者难明,祁越本就少耐心,直骂道:“你说点能听懂的。”

    沈知晗忽而言道:“姑娘可是要我用回溯之法?”

    四周忽而平息,笼罩庭院的血色浅淡,声音未继续言语。沈知晗知晓她意,指尖凝聚亮光,凭空化一道金芒符,轻点符首,化为星点四散而去。

    祁越只觉眼前白光闪过,回神不再置身刘家庭院,面前一座孤零零屋房,小院空荡,一方石桌板凳,两株长势歪斜的桂花树,书生伏在案前,宣纸落满笔墨。

    桂花正值秋分时节,纷纷扬扬落满小院,少女腕上系一缕薄纱,分花约柳,款款腰肢,敲响那扇陈旧木门,闯进院里增一分艳色。

    书生起身相迎,面露喜色接下少女怀抱里一件薄袄,转而到灶房,取来半盘桂花糯米糕。

    桂花糕香甜软糯,书生与她坐石凳将糕点食完,与落花朔风,论秋景诗书。沈知晗师徒二人作旁观者立于墙边,似隔一层薄薄屏障,无法触碰实物,亦无法改变事物行进。

    “这是她的梦境?”祁越问道。

    “是记忆。”沈知晗看向前方,少女嫣然含笑,眼神熠熠,景致中只容下书生一人,听他讲些文武之道也津津有味,不知听的是论,还是讲话的人。葱白指尖蘸了糕点碎屑,捧脸时粘上额发,浑然不觉,笑眯眯道:“刘哥哥说的真好,郢朝有你这般雄才大略之人,必是要益国利民,裕后光前的。”

    书生腼腆一笑,说道:“鸢鸢太看得起我了。”

    被称“鸢鸢”的少女托脸,盈盈看着书生,“以刘哥哥的才华,怎样夸赞都不为过的。次年春闱,刘哥哥一定会取得好名次,实现多年夙愿。”

    “我定会尽力。”书生道:“若能高中,便可光明正大迎你入门,你父亲也就不会再反对我们了。”

    “我相信刘哥哥。”鸢鸢应道,温柔清风载桂花落叶,少女眼底情意万千。

    那时的承诺是带着真心的。

    书生与小姐身影渐而模糊,祁越不解道:“鸢鸢便是我们要降的妖鬼吗?”他第一次进入这般趋近真实情境的场景里,对一切都有着极大好奇,赞叹术法高明的同时边思考,那只恶鬼为何让他们见到这段记忆。

    为等他回过神,眼前场景便到了宅院府邸里,院落宽敞大气,丹楹刻桷,并非小门小户之家,方才见到的鸢鸢此刻跪在祠堂之内,他的父亲对着祖宗牌匾怒骂道:“你为什么又要去偷偷见那个书生,我们林家何时出过你这般不肖子孙。那王家小儿家境身世是哪里不好,你非要对一个穷酸书生念念不忘。”

    “刘哥哥不是穷酸书生。”鸢鸢眼尾含泪,身上衣物被鞭子抽破几处,“刘哥哥有惊世之才,等他中举,定会回来娶我。”

    “刘志礼,他就是一个破书生你也相信他,他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连件过冬的衣服都要你送。”父亲恼怒道:“王世衡从小待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他为人宽和友善,家境殷实,父亲又与我是世交,你何苦为了一个花言巧语骗你的书生拒绝他。”

    祁越眼睛一亮,“原来书生便是刘志礼。”

    “这厉鬼说是刘志礼害她至此,可如今二人怎么也算得上是两情相悦,鸢鸢甚至愿意为了刘志礼违抗父命,又是如何发展成了他要害死刘志礼一家。”

    沈知晗答:“既是‘厉’,必然有促她至此之因。”

    林父虽说恨铁不成钢,心却是疼爱女儿的,林鸢鸢以绝食抗议,总算求得父亲同意等春闱结束,若是刘志礼考取了功名,便不再阻拦二人。

    视野再次清晰已是过去几个年岁,林鸢鸢芙蓉脸蛋更是出落得美艳,却不再身处林家宅邸,而是在一间布置精巧小房内,白纱幔帐,铃铛作响,林鸢鸢坐窗边,泪痕落满双颊。

    祁越不解:“这是?”

    那声音回道:“公子可知这是何处?”

    “不知。”

    “公子可好奇,刘志礼究竟有没有考取功名,有没有回来将林鸢鸢娶过门。”

    “林鸢鸢生于大户之家,从小饱读诗书,她相信刘志礼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我猜刘志礼确实高中了。”

    “不错。”声音成了道带着婉转的女声,“刘志礼那年凭借学识大放异彩,最终得了殿试第二。”

    “这岂不是好事,林鸢鸢家里这回定然不会再阻拦。”

    女声笑了一声,“道长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惯了,事情也总是想当然。”

    “若是刘志礼当真履行了承诺迎娶林鸢鸢,她又如何会沦落此处,日日以泪洗面。”

    “沦落?”祁越皱起眉头:“什么意……”

    话未说完,房门便被重重推开,尖细的女声伴着厚重的脚步进入房间,领头女子傅粉施朱,谄媚地向来人介绍:“公子,这位便是鸢鸢了。”又向里喊道:“鸢鸢,还不快过来,别扰了贵客兴致。”

    沈知晗忽地愣在原地,“贵客?”

    林鸢鸢身体一颤,竟是不敢回头。

    房内进来一名膘肥体壮男子,挥手道:“不打紧,我就是喜欢鸢鸢这股性子。”钱袋里掏出锭银子递予老鸨,老鸨见状掩口而笑,嘴里道公子今晚玩得快活,手里绢子摇晃,说罢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事,也不出所料。

    祁越虽与沈知晗二人居住山下,时常去镇上办事时也耳濡目染。这个年纪的男子自然对这等事物好奇,皱着眉头,眼睁睁看着那壮汉将起身躲避的林鸢鸢扇了巴掌摔到床边,解了裤头便要硬来。

    林鸢鸢并非第一次遭遇这般对待,几下反抗无用,被捆了手脱了衣物,一团死肉般堆在床角,眼底只剩绝望。

    祁越皱起眉头。

    他并不能对这近乎暴力的性爱起任何感觉,只觉恶心,胸中一股燥火窜动。

    直至一只微凉的手掌,捂上他的眼睛。

    沈知晗轻柔声音宛若潺潺溪水浇灭他这股燥意,他的视野一片漆黑,睫毛扑簌在师尊的掌心。

    “不想看就别看,没事的。”

    祁越皱起眉头,林鸢鸢被玷污的哭叫声,淫靡的水声,挣扎声源源不断钻入耳蜗。

    “为什么会如此?”

    她的父亲,她的刘哥哥呢,说好要八抬大轿迎她入门的刘志礼呢。

    声音再度响起,“你倒是会问为什么。”

    “那日他高中的消息传回镇上,我高兴地与我父亲说刘志礼没有骗我,他真的考上了。我父亲终于同意我与他的婚事,我便在家等着他归来实现诺言。”

    “这一等足足等了三年——即使身边人劝我,我也相信他只是因为事务脱不开身来寻我,我日日梳妆,日日看府外经过的人落下的花,想也许他会不会到了镇上,正准备上门提亲——日日等待日日盼望,最后等到他要与户部尚书之女结亲的消息。”

    “人人议论我嘲笑我,我却相信刘志礼并非这样的人,他答应过我的诺言不会不遵守。于是收拾行囊,打算出发上京讨要说法。”

    沉默半晌,接着道:“也许上天也不想让我去自讨没趣,这一路我遭遇盗贼劫匪,紧要关头,王世衡救了我。”

    “他并不介意我喜欢的是刘志礼,只希望能陪伴我保护我,送我上京。那时我或许被迷了心窍,竟看不见身边人,余下路程有他陪伴,倒也算顺利。”

    “到了都城,我向人打听刘志礼,城内人人皆知他与户部尚书之女琼林宴上看对了眼,皇帝亲赐良缘。我只听到说他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我又算什么?我想方设法要去见刘志礼,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可真见到他时,甚至不用第二句言语,我便从他眼底看见了答案。”

    她喃喃道:“那眼睛见我不再有一点光,论我从兴致勃勃到灰心丧气,也看我与一陌路人没半分区别……不过三年,他怎么就忘了我们的誓言。”

    祁越问道:“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落到这般……”他话未讲完,林鸢鸢满腔怒意,骤然狂风起,无形的重力压着肩背,脚步被这股劲风吹得要立不住。

    沈知晗松开手,视野便恢复清明,林鸢鸢一片狼藉躺在地面上,双目无神,身边空无一人,与一具死尸无甚差别。她嘴里念叨几句听不懂话语,显然在长久的折磨下已失了神智。

    “我心死欲回家,可刘志礼却不相信我,害怕我将以往的事与人说,扰了他这一桩良缘,便雇了人,将我打晕,送来这携春楼。”

    “他们打我,骂我,逼我从,胆敢反抗,必然少不了一顿毒打,可我想活着,我想回家,我知道我爹还在等我——我什么也不求了。我的初夜卖了二百两银子,至此以后,我假装顺从,却一直在想方设法逃离。”

    声音戛然而止,祁越正欲询问后事,面前屋门却被从外打开,进来一书生模样少年,长身玉立,仪表堂堂。他并非嫖客,疾步上前扶起衣衫不整的林鸢鸢,眼里无半分嘲弄,只剩言语不出的怜惜哀惋。

    林鸢鸢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双手无措挡着脸庞,泪水从指缝滴落。

    沈知晗问道:“这便是王世衡吗?”

    “道长聪明。”女声自嘲笑过几声,喉咙哽咽,“我真是有眼无珠,若我早知道刘志礼是这般人,若我早一些看清身边真正对我好的人,若我执念不那么深,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并未嫌弃我,他让我等他,他说要回家取银两替我赎身,问我还愿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王世衡抱着林鸢鸢,手掌轻轻拍弄她颤抖肩背。林鸢鸢在他怀中,终于再也按奈不住大哭一场,身上青紫瘢痕被王世衡带来的药膏仔细涂抹。王世衡捧着她的脸亲吻,手指穿过细碎发丝。

    “我从七岁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你,至现在也未曾更改。”

    因这一句话,林鸢鸢便愿意等。

    她对不起王世衡,对不起自己的父亲,那时的眼泪是真心的,也是悔恨的。

    王世衡第二日与她告别,约定半月后定带着银子来替她赎身。

    “这半月内我忍垢偷生,每过一日便想着,离自由又近了一日。王世衡不曾嫌弃我,我便也想好好待他,我想自己已经足够惨了,接下来的日子总该是幸福的。”

    也许故事的过程并不完美,但能得到平淡的结局,对现在的她而言,已是莫大的赏赐了。

    “过了半月,我从窗外向下望,那日是刘志礼与户部尚书之女大婚,春当正好,坊室人流车马,他一身红袍少年意气,人人皆称赞一声大好姻缘。”

    “此后又过了一日,两日,半月,一月,我都未再见到王世衡。”

    “我当他反悔了,毕竟我脏污之身,又如何配得上他。此前种种,不过肖想。”

    “可我还是想活下去,我想回家,我想见一见我父亲。终于有一日找到机会,我托一位恩客去给我父亲递信,谁料半月之后,我得知了此生最大噩耗。”

    林鸢鸢说到此处,恨意到了极点,四周烟雾渐浓,弥漫中只听她放大了数倍声音,似要将这多年委屈一并宣泄、爆发出来。

    窗外大好日头化作黑夜,不见半点光照,林鸢鸢嗓音沙哑:“刘志礼竟斩草除根至此,我林家三十多口人,竟无一人生还。我娘早死,我爹多年不再娶,他如何能这么狠毒,将我全家灭门,连带王家也被一把火烧毁,王世衡恐怕也早就死于他手。”

    “他没有放弃我……他没有不要我,是刘志礼杀了他,他也是真心,想要救我的……”

    记忆到了最后一幕,祁越尚未反应过来,便又被沈知晗悟了双眼,掌心冰凉柔和,遮挡了面前污秽。

    那一日,林鸢鸢犯了疯病,见人只会如同田间野犬一般嘶吼。老板娘嫌晦气,便丢到了后院,任着几个在院里做事的厨子伙夫享用。

    男人声音源源不断,也许是五个人,也许是十个人,也许更多,混着尖锐凄厉的女声与粘腻水声、抽打声,他们肆意宣泄欲望,女声也从挣扎反抗到最后虚弱无力,半句呻吟再发不出,在撞击声中逐渐消逝。

    男人们拉上裤头,踹了两脚身上不剩一块好皮肉的林鸢鸢,调笑一声真是不经用,拉上裤头各自继续忙碌。

    片刻,一切归于寂静。

    林鸢鸢的尸体在后院躺了一个夜晚,薄凉的月光落在她身体,姣好的面容维持着可怖的表情,到最后,也没有人为她阖上瞪大凸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