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又来了
秦添又来了。 这是他这周第六次来益美口腔。 江一瑶看了看饮水机上方的时钟,六点二十。 每天来的时间还不一样。 防都防不住。 她靠在前台的桌子边上,瘫着脸望着这位年轻人拎着几个质感很好的纺织布袋走进店门,听着身边几个躲在前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带着笑小声嘀咕说,来了来了,又来了。 其中一位短发的姑娘扬着声音冲秦添喊道:“秦先生又来找陶医生啊?”话音里的“又”字怎么听怎么暧昧。 坐在一旁等叫号的患者们咂摸着品出些许不同的味道来,带着“懂得都懂”的笑容偏过头打量这个刚进门的年轻人。 是个小伙儿,模样很不错,只是周身气质有些唬人,笑起来才能看出年纪其实挺小。他这么笑着冲前台整整齐齐一排弯着眼睛冲他笑的女孩儿们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了桌上。 江一瑶没等他开口便出声道:“秦先生您约的是周六下午三点,今天可是周四。” 秦添笑着说,我知道。他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那排早就等着被投食的女孩儿们已经把他刚离手没多久的下午茶给瓜分了个干净,偷偷摸摸又迫不及待,连句谢谢都顾不上说。江一瑶就靠在一边,自然也看到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她听着秦添说他只是来给工作人员们送点吃的,说她们辛苦了,面上便愈发不好看了。 但她到底也没法说些什么,她不过是个护士,就算在这儿待得时间比其他人都长,到底也不是能训话的角色;何况他们这个私立诊所本来就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规矩管束,像秦添这种没有明确目的的讨好,连院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她只是这么看着秦添,目光中没带什么情绪。 秦添也就任她看,她不开口,他也不再说话。只因为秦添脸上始终带着笑,旁人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最后江一瑶被从诊室里出来的牙医助理小声叫了进去,这莫名其妙的无声对峙才算完了。 牙医助理神色有些凝重,跟她说里面那位家属吵起来了,陶医生有点压不住。 江一瑶皱了皱眉,踩着纯白的地面往诊所里面走,听不懂什么叫“压不住”。 七绕八弯的走廊将各个诊室分隔得很好,很注意保护患者隐私,但江一瑶还是在绕过第二个弯的时候就听见了中年男人那压不住的指责声。再绕过一个弯,便见到每个诊室门口都挤着一两个脑袋,其他诊室里的护士和助理没事儿的全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又被同样被吵得不耐烦出来看情况的另一位主治医师一个个按着脑袋推回去,拧着眉指责不务正业。 闹起来的是位小患者的爸爸,站在诊室里指着陶医生的鼻子说明明当时定的治疗方案是两年,说现在已经超过两年了又被告知还需要继续矫治继续复诊,究竟还要多久也没个定数,觉得被欺骗了。说他们是外省的,每次复诊都要开车两三个小时跑过来;说他每次都得空出一整天的时间陪女儿来复诊,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多的精力,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其实也不算是在骂人,只是指着人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声音便高了些,再加上嗓音本就偏粗犷,听起来竟真的好像在跟人吵架似的。 只不过没人回嘴。 小患者是个女孩子,初中生的年纪,半大不小的,站在一边看看爸爸又看看被指着鼻子骂了半天却一声不吭的陶医生,似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劝架,又完全不知道怎么劝,一双眼睛来来回回地试探,最后落在门口两位赶来的护士和助理小姐姐身上,求救一样地将人牢牢盯住。 江一瑶进门前瞥了一眼一直没听见声音的陶行成,只一眼便暗叫不好,今天这事儿恐怕有点难。 陶行成一如既往地披着白大褂,面上戴着副黑色粗框眼镜,为了礼貌而半摘下的口罩勾在下巴上,半垂着眼,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传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这抹情绪其实很淡,但时间越久便越明显。江一瑶怀疑这位家属声音越来越大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然后便有些奇怪。 陶行成很少会有不耐烦这种情绪。事实上,江一瑶认识陶行成两年,很少见过他手里的患者家属跟他吵起来这种情况——因为陶行成脾气太好了,院里所有人见了他,无不会笑眯眯地夸陶医生一句稳重、踏实、温和。他不会像一些带着傲气的医生整天对着较为啰嗦的患者拉着脸,也不会跟一些没经验的小医生一样被人逼问几句就唯唯诺诺不知所措。他永远是谦逊有礼的,闹得再凶的患者或者家属到了他这儿,都能轻易被安抚。他可以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同人一字一句讲道理,用一种极为真诚的态度、带着微笑把人说服,最后再让人回头自发地感慨一句“如沐春风”。 陶医生一直是他们诊所里的一块砖,一块搬来搬去安抚情绪激动的患者与家属的砖。 但今天,这块砖砸了自己的脚,碎了。 江一瑶看到陶行成终于张嘴回应,第一句就是“你去投诉我吧”,眼前一黑,一时竟想不到还有谁能拉来救场。 她暗暗咬了咬牙,走进诊室带着笑冲那位爸爸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您先别激动……” 但那位爸爸显然已经激动了,余光里看到一个人举着手从身后靠近,下意识就侧过身退了一步,手往侧面一挥,似乎是想做防御,结果幅度大了点,险些打到江一瑶的眼睛。 这下不只是江一瑶了,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那位爸爸连忙撤回手,连声说对不起,问护士有没有伤到。这么个混乱的小插曲一搅和,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便缓和了一些,隔壁的那位肖姓主治医师也终于赶来,客客气气地要把还没回过神来的中年人请走。 那位爸爸一开始自然是不愿意的,说他要见院长,要跟院长投诉这个陶医生。 肖医生说,院长在外省出差,下周一才能回来,您可以跟我说。 那位爸爸犹豫了一下,又说,他要见副院长。 肖医生说,我就是副院长,您跟我说。 那位爸爸看了看他胸前别着的铭牌,上面写着“肖木康,修复总监、副院长”,终于点了点头,被肖副院长半推半拉地请走了。 小患者跟着出去之前回了个头,望着依然垂眼靠在牙椅边沉默着的陶医生,咬了咬嘴唇,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一直垂着眼睛的陶行成闻言抬了抬眼,冲小女孩笑了笑,摇了摇头,抬起手在虚空中上下点了点,说,好好刷牙。 陶行成靠在牙椅上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 那个小女孩是他今天预约的最后一个患者,她的复诊处理完,这个诊室基本就休息了。 江一瑶也陪他一起靠在一旁的桌子上,抱着手臂,觉得今天的陶医生很反常。 其实早上她就有感觉出不对劲来,但只觉得陶医生今天心情不好,话少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冷了不少,从前一直温温和和的壳子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而刚才那段插曲一过,她便感觉到今天陶行成的心情不仅仅是不好,而是很差。 差得把他心底最真实的性格都袒露出来了,冰碴子化成了刺,直愣愣地要往不长眼靠过来的人身上捅。 她从前一直听自己的堂哥教育自己,说别以为陶医生看起来脾气好就没大没小地欺负他,说他要真的被逼急了,那脾气可是差到不可理喻的,还死犟,油盐不进。她那时还不信,以为堂哥只是在吓唬她要她对人放尊重点儿,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那句“投诉我吧”,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好像就算院长当场要他辞职也毫无怨言一样。 至于吗?江一瑶蹙着眉想,不就是患者家属急了点儿多说了几句,那么包容温和的陶医生这样就被惹急了? 她琢磨了半天,始终没琢磨明白,终于开口喊道:“陶行成?” 她一直都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人,从刚认识陶行成就是,听起来没大没小的,被她堂哥点了好多回,但没一次记在心里,只因为陶行成自己无所谓,随她去。 陶行成似乎刚回过神,抬头看了江一瑶一眼,抬手摘掉挂在下巴上的口罩:“你没伤着吧?” “没。”江一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都没碰到我。” 陶行成应了一声,走到书桌前收拾了一下东西,握着鼠标翻看着电脑上前台同步过来的各种表格,似乎有一瞬间想把页面都关了准备下班,忽然又顿了顿,松开手指,伸手撑在桌子边缘垂着头,袖子层层堆叠在手臂上,折出无规律的褶皱。 江一瑶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今天怎么了?” 陶行成没立刻接话,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走神。 但他背对着身后人,江一瑶看不见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皱了皱眉,低头拿出手机犹豫着点开了某个联系人。 “江随”的备注一闪而过,还没点开对话框,她便听到陶行成说:“不用跟他说。” 江一瑶悬在空中的大拇指顿了顿,看着陶行成转过身来,眉间微蹙,那丝不耐烦又流露了出来。 陶行成带着那丝罕见的不耐烦接着说:“以后都不用跟他说。” 他依然后腰抵着桌沿,半垂着眼,江一瑶感觉他的目光隔空落在了自己手中的手机上,除了不耐,似乎还裹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抓着手机望着陶行成的眼睛,轻声道:“你们……” 陶行成好像依然望着她手中的手机,好像又没有望着它。他默了一会儿,忽然很淡地笑了一下,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们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