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日,偷得一日算一日。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 徐闻志的声音坠入如死水般的夜,搅浑静谧与安宁。他说:“你说我变了。” 他的初恋在厌弃他时,也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已将他摧毁过一次,对他的杀伤力堪比惊雷暴雨对萧雨歇精神的摧残。 丘杉今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声道歉。 “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徐闻志说,“好好跟着萧雨歇。” 系统卡顿,丘杉今无法作出半点动作,眼球被水浸润,遮挡视线,慢慢看不清东西。他故障了很久,修复后有些困惑地低下头,将手伸出去,拉住徐闻志的手,说:“可我们是朋友啊,A1.” 朋友,是永远的。 他的程序未曾写明,什么样的关系都可能分崩离析。 “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徐闻志说话比风还飘忽,不仔细听,还以为他是被抛弃的那方,在说:你不要我。 丘杉今说:“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不能说你不要我。” 如果时光回流的功能可以用于挽救A1就好了,可惜,无论裂变出多少条世界线,宇宙标准时永远向前奔走,它是万物的尺度,是凌驾于世界总控室之上的权威。A1作为工作人员,功过是非皆由宇宙标准时作为时间刻度来衡量,无法重置人生。 即便是疯了,他也只能往前走。09号系统如果中途撤离,他只有死路一条。 丘杉今将身体战栗的徐闻志搂住,肩颈紧贴,这是系统自启动之日起,第一次拥抱一个人类。 徐闻志靠着他,并未推开,湿润的脸颊软软地枕着对方的肩头,他说:“你比别人更清楚,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子是不会原谅别人的。” 如果丘杉今只是他莫名其妙的敌人或爱慕者,那这个拥抱不会被他接受。可这是他的系统,所以即便他伤心得六神无主,却还是下意识回抱了对方。 云隐峰的风暴暂时停歇,丘生门内却始终高度戒备,无人能够安眠。外面妖魔聚集,丘生门沦为孤岛独舟,被四面环围。丘晚奚未带任何弟子,独自开路去取寒潭净水,回来时神色很是不对。 秦月见本是个极守规矩的人,见此,也忍不住直接问道:“掌门,外面的情况很糟吗?”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没有领头者坐镇,谁借他们的胆子来围丘生门? “啊……幽冥古界中的妖魔,到底在我们这儿找什么啊?”她未跟着赵至去栖梧峰,不太清楚始末。 丘晚奚也想知道萧雨歇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恨不得立刻就将对方揪起来问上一问。 可陆天阙不会同意,他只好作罢。 陆天阙舍不得萧雨歇被吵醒,对方疲惫不堪,才会睡得这么沉。尽管火都已引至自己身上,萧雨歇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些伤。陆天阙用手指碰了碰他脖子上的红痕,俯身侧头,吻了上去,动作缓慢又轻柔。从脖侧到喉结,再到下颌的软肉,一处一处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逐渐上移,唇齿相贴,呼吸共缠,烛火之光让过分亲密的偎依无可藏匿,陆天阙将萧雨歇的腰紧紧地环住,着迷又痛苦。 他没有忘记,萧雨歇已经不再准许他碰自己了。 少年心气未定,对感情也一知半解,哪里分得清敬爱与情爱?是他逾矩,乱了伦理纲常。他明知自己有罪,却仍抬起萧雨歇的手,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吻。 萧雨歇意识朦胧,感觉掌心被柔软贴附,残留的触感像是被羽毛拂扫,心痒无比。 清晨醒来时,床上只余萧雨歇一人。 陆天阙背手站立窗边,目视远方。朝霞是滚烫的着色剂,将他染成泛旧的古画。萧雨歇闯入霞光之中,与画中人并肩而立。 陆天阙看着他,眼睫低垂,他问:“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萧雨歇用指腹按了按下唇,说:“那火,好像烧嘴。” 陆天阙将他的手移开,仔细瞧了瞧。不是火,是吻烫人。 萧雨歇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一二,却又觉得不太可能,今日天气甚好,温暖舒适,鸟雀啼鸣,就好像前段时间操控这异常天气机制的人,此刻在忙别的事。 浮生一日,偷得一日算一日。 萧雨歇笑了起来,仰头看向陆天阙,眼睛亮晶晶的。 陆天阙说:“水为你打好了,快去洗漱。” 萧雨歇洗了把脸,头脑不再混沌。他想起,赵至被邪魔入侵,翻遍整个门派,在找他。他被挟入烈火之中,完全睁不开眼睛,却感觉得到,对方在坠崖时都不愿松开抱住他的手。 他想让萧雨歇跟他一起死。 为什么? 萧雨歇既费解又深感不安。 陆天阙倚靠在案桌前,在他回头就可看见的地方,等待着他。萧雨歇习惯性地回望,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与对方相视一笑。 他想,既然有人想要他的命,就一定会再来找他。真相浮出水面,他再想办法化解。 在陆天阙的陪同下,他从栖梧峰的后山下去,到了鲜有人踏足的山脚。一大片紫色碎花之上,遍布灰白的骨灰与零碎的骨头。 道不明心中是何感受,他将掌心朝上,聚集灵力,抬指。骨灰飘了起来,像沉重的柳絮,遍布一个绝望的春天。萧雨歇没有想过自己会将起风诀用在此处,用以收集一个师兄的碎骨与粉末。 他放了个空匣子,让骸骨聚落,合上后递给陆天阙,说:“师尊,请你帮我将此匣交给张长老,骨灰入墓,总比衣冠冢要好得多,算是个念想。” 陆天阙接过,目光在此物上停留,说:“赵至被驭鬼术所驱使,想取你的性命,你却不会连带着将他一同憎恨。” 仇恨,理应精准,他只是不解:“驭鬼术?” “嗯,来自幽冥古界的诡术。” “我和幽冥古界,无半点交集啊……”这一世,他受陆天阙的庇护,行事谨慎,从不主动出去沾染是非,竟也被找上门来。 当然,他也不该一直如此。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职权范围。 “以前不曾有过交集,往后我也不会让你和那里有交集。” 陆天阙牵起了他的手。 这一路执手,未生风雨。 难道不甘值所操纵的天空也要换班休息? 回去后,他跟着陆天阙来到厨房,对方嘱咐他泡一把干枣,说要给他做枣糕,他边洗边吃,嘴中全是枣香。 系统突然奇怪地自启,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有啊,我好得很。” 系统将他的身体扫描一遍,播报结果:“检测到口腔内有数枚锐物。” 萧雨歇一愣,而后把枣核吐了出来。 系统说:“原来是这个……怎么扫描着还有一个?” 萧雨歇嘀咕:“这颗还没吃完呢。” 系统哈哈大笑。 萧雨歇听着他笑,也弯起嘴角。这是近段时日里他感觉最为放松的一刻,陆天阙和系统都在他的身旁,天也这么晴朗,是个好日子。 他决定跟系统坦诚:“我跟你说,我最近被一件事所困扰,感觉迷雾丛丛。” 系统说:“你一个人想不明白,还要瞒着我。” “我不瞒你了,徐闻志对我说陆天阙是通缉犯。” “胡说八道吧?” “对啊,师父长得就是一副遵纪守法的样子。” “也不能这么看脸啦!” “我知道人性是复杂的,我承认并接受这种表里不一。盲信很危险,然而怀疑也非常危险,动摇是破碎的开始……”萧雨歇跟系统坦白过后心中一直淤堵的那口气终于舒出,他说道,“我进入万宝镜后,附身在了上一世的萧雨歇身上。我发现他与我的想象并不相同,徐闻志更是与现在的他有云泥之别,然而陆天阙,却是始终如一的。他头脑清晰,仁慈,悲悯。从他的身上,不会看到对天道的执着,他心中的道,是人道。” “简而言之,你喜欢他。” “你乱概括,应该是——简而言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通缉犯呢?” “在理在理。”不管他说什么,系统都信,还认认真真地录入了。 萧雨歇听着数据录入的声音,说:“你记清楚一点,如果我因判断失误导致任务失败,总控室会知道该追责的对象是我,就不会怪你了。” 脑中的语气柔和得一塌糊涂。 他只身涉险,拥有的东西并不多,他将信任拆分为二,给了系统与他的爱人。他还拥有不绝的希望,他总觉得自己能够回家,因而话语中一直在假设回去后会面临什么。 无论会面临什么,他都想要回家。 “没有任何人会怪你的,萧雨歇。”系统看他站起身来,朝陆天阙走了过去,便安静地自行关闭。 枣糕蒸好上桌。 熟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想起了原身,不知道对方那么喜欢吃这个,在幽冥古界那段时间,还有没有可能再吃到。鼻子一酸,他的眼睛湿润起来。 陆天阙揩了揩他的眼角,问:“怎么了?” 他说:“我不知道。” 直到沐浴时,他两手趴在浴桶边缘,头伏在臂弯上,眼睛仍旧如被大雨浇淋。只因一块枣糕,就让他共情至此。 陆天阙在门外候着,一步不离。然而隔着一道门,终究是给了他人机会。 一片飘落在地的紫色花瓣漫出白雾,缥缈无骨,幻形于空。 萧雨歇擦干身体,穿上里衣,一缕雾飘入萧雨歇的鼻腔,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雾化人形,将他的背及时揽住,那人凝望萧雨歇的脸,视线下移,停在胸口。 确认后,他将人拽入了地底深渊。 他说:“林安森,几百年不见,你怎么这么弱了?” 萧雨歇一动不动,他朝对方的胸口踹了过去。 萧雨歇胸膛里的树妖闷哼,终于开口:“我被这小子压制……”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杀我时,还说看我有没有这个能耐化作厉鬼,来幽冥古界找你复仇。我把幽冥古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你这大名鼎鼎的千年树妖。谁曾想,竟被困在一个金丹期的修士体内,动弹不得。” 林安森声音颤抖,他问:“你是程卅?” 程卅将一根银色的针锥入萧雨歇的心脏,引鬼气入体,五指一张,针就化为千枚,如花般炸开,飚出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半张脸带血,让他浅淡的鬼影增添了一抹颜色。他慢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嗯,我是。” 幽冥古界的妖魔鬼怪都清楚,程卅杀人时,不喜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