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给他,爱与被爱的自由
“他们不喜欢我,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萧雨歇歪头去望他,染了离愁别绪的陆天阙让他想起血色杀境里的野生高立百合,想起被他掰碎花瓣吞吃入腹的支叶粉莲,想起漫山遍野食肉腐骨的黄花蘖。万千世界,他只谋求这一份充斥着危险的喜欢,恨不得生吞活剥。 他将信纸从陆天阙手中拿过,告诉他:“师尊,人生无论长短,都是绽放又凋落。” “是啊,谁能永伴我身侧呢?” “我会努力长成一棵树,与你万古长青。” 陆天阙有些痛苦地按上了他的眼睛,他曾设想过无数种萧雨歇的将来,期许对方会有广阔而光明的前程。可萧雨歇逐渐长大成人,他深埋心底的自私便也缓缓破土,他希望他的小孩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他无法承受与萧雨歇生离死别。他想,无论用何种方法,他都会将他留下。 他没有想过,他的小孩从他心中离去,是因为自己不再爱他。 当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变了模样,如同蓄满爱意的深井被瞬间抽空,他仿佛没有任何理由便移情别恋,孕育已久却还未言说的感情,被他亲手摧毁,他被折磨得彻夜难眠。 万古长青……他根本已经没有资格。 萧雨歇以为他只是单纯为亲人的身体状况担忧,侧身抱住陆天阙,说:“我陪你一起回去看望他好不好?” 陆天阙将他轻轻推开,起身,说:“不必。” 看着陆天阙远去,萧雨歇有些失落,但也清楚,那毕竟是陆天阙鲜少提起的家事,是一次次目睹自己的亲人从出生到离世的悲痛,他从来都是独自消化,不愿示人,可以理解。 接二连三的变故在萧雨歇心中激荡出一种恐慌,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系统曾数次对自己倾诉过的关于能量短缺的担忧,他对系统说:“你把你的能量加载条显示出来,我看看。” 只有百分之六十了……除去最初消耗百分之十用于重构世界线,七年时间,共用掉百分之三十的能量。不对,中间历经几次长时间关机,零零总总加起来起码三年,真实开机时间不过四年,每年至少消耗百分之七点五。按此计算,系统最多还能撑八年。 而他若按照原世界线,很有可能还要在此待上一百二十三年。 他强颜欢笑:“你以前不是总嚷着能量不够了吗?怎么不嚷了?怎么不申请关机了?” 系统说:“在知道这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系统之后,你好像有些害怕。我想,你需要我。也许我给不了你太多帮助,可至少我还能陪着你。” “谢谢,”萧雨歇不由得卡紧交握的双手,他说,“再给我四年时间,我一定会带你逃出生天。” 他几乎可以确信,只要能够与陆天阙结为道侣,就相当于超额完成了所有的目标。 系统问:“你不想在这里多陪陆天阙一段时间吗?” “等这个世界修复完成,我就定居于此。白天维修世界,晚上回家,”他嘴角微扬,自以为胜券在握,“到那时,我就告诉陆天阙我的真实身份,我要让他重新给我取一个名字。在属于我的世界里,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名字。” 他站在命运将要挥向他的迎头一棒下,绽放出最甜蜜的微笑。 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陆天阙的转变充斥于生活的微末,他起初还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师尊不是每天照样给他准备三餐,为他指点法术,教他御剑? 陆天阙记得他的饮食偏好,纵容他迟迟不愿辟谷,贪图口欲。他吃下玫瑰味的糕点,咀嚼慢慢停滞,他发觉,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陆天阙和徐闻志都已辟谷,确实不必坐于此处。 可他却偏偏又想起,陆天阙已在他的身旁坐了七年。 陆天阙不需要吃饭,可哪一餐饭食,他缺席过?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一直缺席? 教法术、御剑,好像在避免肢体接触,每次都站得好远。他稍微贴近一些,陆天阙便往旁边不动声色地跨一步,似是无意,次数多了,便显刻意。 因丘杉今的缘故,陆天阙推迟闭关,每日黄昏便去云隐峰,与黎长老探讨如何修补缺损的魂魄与身体,萧雨歇已经好久没在灯下注视过他。 口中仍留着玫瑰味糕点的气息,他快速起身,跑到陆天阙的房中,站在因日光照射而无所遁形的飞扬尘土中,问道:“为什么你待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丘杉今的事和我有关?” 他握住陆天阙的手,带着他按向自己的胸膛:“你可以探,禁制没有失效。或者说,你觉得,就算不被妖心控制,我也并非一个好人?” 陆天阙摇头否认:“不是的,我相信你。” “我不在意什么万宝镜,我可以把它交给你。” “我也不在意。” “那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萧雨歇小心翼翼,带着讨好与试探,“你跟我说,我会改。” 陆天阙将手收回:“你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是我的问题。”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会对其他人产生好感。他觉得恶心,无所适从。他给不了萧雨歇矢志不渝的感情,越早回归师徒身份越好。他的萧萧,不应该所托非人。 萧雨歇说:“你没有什么问题,我就想你像从前那样待我。” 陆天阙说:“不可能了,萧雨歇。” 萧雨歇突然意识到,陆天阙不再叫他萧萧。疏离并非他胡思乱想,距离已经真切产生。 在傍晚时分,陆天阙照旧离去,萧雨歇摘了一束花,放在对方空荡的屋里。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唤出系统,跟他说:“关机吧,只留生命体征检测机能,若我陷入致命危险,你再自启,看能不能救我一命。” 系统问:“为什么?” 他喃喃道:“一百二十三年,太长了。”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过,太长了。我需要你,我需要直到最后一刻,你还有能量开机,来陪我。萧雨歇轻声说道:“对不起,我食言了。用四年逃生,是我过于自大造成的误判。” “萧萧,别这么说。” 他叫他萧萧,让萧雨歇难过不已。 头伏下之时,他看到了放在桌前的金丹引,他打开盒子取出,生咽下去。 他想起,在上个世界线,丘杉今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丘生门内,便发现萧雨歇体内有妖的人。那时,两根粗壮根系从萧雨歇的胸膛破口而出,他徒手掰断一根,倒在血泊中,看着满地龙脑香科的种子。 两片金黄的种翅坠着球形的种子,在空中轻旋降落。这是树妖的后代,亦是他的果实。 丘杉今见到这幅景象,吓得后退几步。但很快,他又带着困惑的神情走上前去。 萧雨歇侧过脸,埋在血中,用手按住剩下那根如蟒般的根系,无论怎么用力,也掰不断。 “我帮你,”丘杉今看着头发已被血浸湿的萧雨歇,伸手断枝,他询问道,“好大两个血窟窿,怎么办,我不太会用治愈术。” 萧雨歇一声不吭,自己按住流出潺潺血液的洞口,轻声念着口诀,念到晕厥,又醒来,呕吐,又战栗。 丘杉今问:“你是妖吗?” “我不是,我不是!”萧雨歇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抖得厉害。 丘杉今说:“你流了好多血,你不能再哭了。” “我不是妖,我是人。” 丘杉今静静凝视着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应该找陆长老帮忙。” 萧雨歇摇头:“他帮不了我。” “你觉得他只是元婴修为,所以帮不了你?你太小看他了,他的实力已远超修为。” “不要告诉他,求你了。” 丘杉今是个好人,直到发生不可挽回之事的前夕,他都守口如瓶。 他是真心待过萧雨歇的,萧雨歇说他不是妖,他就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得到帮助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在这一世,碎得耗尽全门派的力量,都再也拼不完整。 随着系统关机,A2号工作人员,在寂静无声中,明白他已一无所有。 当雨声响起之时,他缓缓开口:“别下了,好响,听着疼。” 徐闻志把玩着萧雨歇好感值为10时,系统奖励的入梦券,他说:“下雨的时候,最适合做梦。” 萧雨歇捂住耳朵,头疼欲裂,他恍惚中见到陆天阙朝他走了过来,手中拿着萧雨歇放在自己屋内的花,他放在桌上,说他不收。 萧雨歇别过头,说知道了,下次,他送别的花。 陆天阙问:“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意思?你要我再说明白一些吗?” “嗯,我要你说明白。” “不要再做逾矩的事。” “我没有做过,从来都没有做过。” “那这是什么?”陆天阙的手里攥着萧氏家谱,指着他的名字,问道。 萧雨歇终于觉得可耻、羞赧,他开始道歉,试图把书拿回来:“对不起,我乱写的。” 陆天阙不肯归还,表情痛心又决然,他用拇指按上自己的姓名,念着清污令,想将自己的名字擦除。 “不要,”萧雨歇情绪激动,双手都去夺书,“师尊,求你了,不要擦掉。我乱写的,不作数,我不会有后人,这本家谱传承不下去的。对不起,对不起……” 等家谱终于回到他的手中,陆天阙三个字已经消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他的眼泪砸在自己的名字上,砸到父母的名字上,又砸到空处。 他说:“对不起。” 雨声越来越响,敲醒了这个短促的梦,入梦券也恰好烧成灰烬。桌上没有花,家谱上陆天阙那三个字也还在。 他半梦半醒,带着泪痕嗤笑一声:“与天斗,与人斗,与妖斗……” 满盘皆输。 他将手伸出窗外,接回满手雨水,水从指尖滴落,他按住陆天阙三个字,缓缓地往外推。自己擦掉,他便不用求任何人,也不必说对不起。 陆天阙才祝福过他,祝他永远自由。 祝福果然不能当真,因为他不自由,无人给他,爱与被爱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