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起源
陆天阙归来那天,丘生门盛况空前。 主殿所在山峰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散修,萧雨歇背手站在比试场地一侧,在人群中朝坐在殿上的陆天阙遥遥一望,注视良久。陆天阙扫视一圈,终于将他找到。传讯符从萧雨歇的腰间飘了出来,贴在他耳侧,传出一声极轻的:“过来。” 符化灰飘散,萧雨歇耳廓烧红,低头侧身穿行。 丘生门盛名在外,平日却鲜少招收弟子,各个长老的亲传弟子寥寥。方长老最多,却也只有七个,若是能进丘生门,基本上也就等于一脚跨入了仙门。 萧雨歇走到陆天阙身旁,见对方神情专注地在看比试,他也转身眺望,心生感慨。他当然不会忘记,今日,是萧雨歇原身与陆天阙初逢之日。 那是个值得被载入的时刻,上一个世界线的萧雨歇以筑基的修为,手执一把青铜剑,成了站到最后的胜者。他不要命,旁人受伤知道退却,他却偏要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将一场比试当成了生死决斗。 第一轮的表现让几位长老对他青眼有加,第二轮探灵根,众人才发现他是个资质不行的双灵根,第三轮殿前问答则更离谱,掌门问他为何要修仙,他答:“我不想挨饿,我想辟谷。” 三轮结束,未经淘汰的比试者可以拿楷树枝递给想选择的长老,若对方接下,则算拜入师门。萧雨歇连头都未抬,缓步走到第一个长老跟前,递出,对方并未收下,这就相当于是将他婉拒于丘生门之外了,其他人在此碰了壁,一般就会离开。他却又向旁走了几步,递给了第二位长老,黎长老瞧了瞧他,又看了看丘杉今,还是摇了摇头。第三、第四……萧雨歇只是伸出,而后又麻木地递往下一个,直至站在最后一位长老跟前,他不敢再贸然递枝,楷树的叶子被他攥烂,渗出绿色汁水,脏而粘腻,面前的人见他久久不动,却反向他伸出了手掌。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了对方。陆天阙说:“你很快便能辟谷了,但在我这里,你将要学习的,会更多。” 他说:“好。” 他还想说些其他的话,但他张口结舌、手足无措,他甚至不懂得拜师时要下跪磕头,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陆天阙。 他开了个不好的头,后面的人递枝时,也想多递,后被掌门喝止,说各峰长老有想收的徒弟,直接点人即可。陆天阙没再收下别的徒弟,他注视着萧雨歇身上累叠的不成套的衣服和打结成絮状的头发,无声叹息。 将人带回去沐浴一番,身上是清爽了,头发还是梳不开,萧雨歇出来后,问他借一把刀子,他想直接割掉。陆天阙起身,又打了盆温水,让他坐着低头,让头发没入水中,他把白脂膏在手心搓热,轻轻地顺着发丝,用手指先分开几缕,而后用梳子慢慢梳。 梳洗的过程中,未发一言。萧雨歇的大小腿却不停地在颤动,他用手按住大腿,想遏止这种紧张感,却连手臂也跟着颤了起来。 “怕什么?”陆天阙擦着他的头发,安慰道,“你不需要怕我,我并不严厉。” 不是害怕,但那种感觉是什么,萧雨歇无法道出。他没读过多少书,在语言表达上就有些笨拙。 第一次上大课时,因比试时第一轮表现出色,方长老便叫他起来,领学。 “先天……” 此书所载的:“先天炁,後天气,得之者,常似醉……”到第三个字他便不会念了,他如实说道:“这个字,我不会。” 方长老教道:“此字同气,指的是先天元气,你继续往下读。” 何止是“炁”,“後”和“醉”他也不认识。殿内有几人轻笑,他终于感到窘迫。 这个他心目中温暖的东方,原来并非太阳升起之处。 回去后,他把一直贴身带着的识字书小心地翻开,这书皱得像是被水泡过又干结。 陆天阙站在他身前,低头看了一会儿,问:“学到哪儿了?”今天的事他听方长老说了,十六岁却还不识常见字,也不太会握笔,得多费些心思来教。 萧雨歇慢慢地翻页,指着左边第三行:“这一页学到这里了。” 陆天阙坐在他的身边,与他共书,指着第四行第一个字,开始教。 萧雨歇打断道:“上次学到第三行第六字了。” 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陆天阙问:“以前教你识字的人去哪儿了?” 在我的肚子里。他救我,教我识字,我却把他咬得肚破肠流,吃掉了他的内脏。他教我好人会有好报,我让他不得善终,死不瞑目。怎么可能瞑目呢?他的眼睛都被我抠出来吃掉了。 萧雨歇在心中如此回答他,口中却只说:“离开了。” 陆天阙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手指上移,开始为他授课,教到下一页的“後”字时,萧雨歇的眼泪砸在了他的手指上。原来,他很快便能学到这个字。为翻阅这一页黄纸,他挣扎了好多年,多少年呢?他不清楚,似乎天气暖过四回,冷过三次。无论遇到什么,他始终把这本书护在怀里,树妖折磨他,把书页页撕开后丢弃在湖里,带着他的身体行进数里,他固执去寻,湖水结冰,书页就在冰层之下,他用手肘锤开厚冰,没找到几张,便坠了下去,被刺骨寒意包裹,被冰与雪掩埋。 他还是找全了,他用线缝过,请求其他人用法术修复过,书虽不能完全复原但好歹完完整整。如果老秀才的命也能拼起来就好了,那他将自己开膛破肚,也会将碎肉取出。 可是不行。 他吃过太多人了,哪些是老秀才的,他分不清。 “别难过,”陆天阙将书合上,柔声安抚,“没关系,他离开了,但我不会。” 萧雨歇当然也奢望,他不会。 这是他在十六年的人生中遇到的第三个好人,他无视生命中所有的不堪,仅获点滴恩泽,便觉幸运。他不希望这份幸运离他而去,他千方百计地想在陆天阙面前当一个正常人。 可他却在栖梧峰的密林之中,被几位长老撞见在生吞一只鸟。鸟在他的口腔里乱撞,刺激得他欲呕,鸟羽有半截伸出嘴外,鲜血顺着翅管流下,方长老喝止:“你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为了镇压树妖,他隔一段时日便会用刀锥进心窝放血,两败俱伤。平日里,也会寻些树妖能吃的食物,填补心的饥饿。萧雨歇努力维持这种微妙的制衡,不得不继续茹毛饮血。他在慌乱中逃窜,陆天阙伸手拦住其他几位长老,独自追了上去。 “吐出来。”陆天阙将他的肩膀按住,严肃地命令道。 鸟已经不动了,萧雨歇咽下一口血水,慢慢地伸出手,将它拉出,难堪又愧疚。 “这样,不干净,”陆天阙并未责怪他,只说,“你先回去吧。” 其他长老跟过来,看着萧雨歇的背影,说道:“此人如此诡异残忍,你不惩治?” 陆天阙摇头:“我惩治他什么?可能都没有人教他,肉食需要烹调后再吃。” 隔日,萧雨歇吃完早饭去上大课前,陆天阙将一个布袋交给了他,里面,是两块枣糕。 好甜,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 他来丘生门,本是来寻死的,他要亲手杀死树妖,手刃仇人,不惜与它同归于尽,可他现在却不想死了。 他想活着,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