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象蛇在线阅读 - 第十九章 昧己欺心

第十九章 昧己欺心

    贺君旭穿梭在黑暗中,像墨河上的一叶孤舟。凛冽霜风将他的衣袂和剑穗吹得往后翻飞,却留不住他迅捷的身影。

    他纵着轻功走时,仿佛与山风化为一体,吹拂过群山的每一片落叶,隐匿在觉月寺附近的茅屋、工坊都无所遁形。

    风停,贺君旭足尖落地。

    他面前是其中一间工坊,只需走进去,便能查清楚颐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正要暗中潜入,忽然背后吹来另一股风。

    丝毫没有任何脚步声响起,一只手就搭上了贺君旭的肩头。

    “哥!”

    贺君旭扭头,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黑发黑衣,几乎要融入月色照不到的黑夜中去。

    贺君旭出招到一半的手掌顿然停住,有些讶然:“庾让?”

    贺君旭自幼丧母,父亲又军务繁忙,于是在他少时,贺大将军亲自挑选了四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作为他的随从。五人一起练武,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却早已情同兄弟。

    而庾让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脸其貌不扬,气质平平无奇,几乎叫人说不出特点来,一混入人群中就与芸芸众生泯然一体,总叫人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他是阳光下的影子,是无形无相的雾霭。

    “你怎么在这?”贺君旭道。

    庾让滔滔不绝地说道:“这一切,还要从七年前说起……哥,你出征前把我留在了京城,因为大理寺人手不足,太夫人又把我借给了严公子调度,于是我就被他指挥着四处奔波,一会儿查凶案隐情,一会儿查贪污受贿,一会儿暗杀反贼,哥,你害得我好苦好苦啊……”

    贺君旭忍无可忍:“长话短说!”

    庾让轻功了得,常被派去作监视侦察等事,潜伏期间一直不能发出响声,久而久之就憋坏了,一有机会开口便停不下来,从庾让变成了庾嚷嚷。

    庾嚷嚷委屈地将从七年前说起缩减为了从今天说起:“就是我刚在外面做完了一个任务,回京走山路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你,就想说追来跟你打个招呼啦。哥哥哥,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啊?”

    贺君旭向工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来查点东西。”

    庾让视线顺着看了过去,脸上露出一点迟疑。

    贺君旭见他古怪:“怎么?”

    庾让吞吞吐吐:“呃……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庾让年纪虽小,但除了话痨外,行事却是最靠谱的,听见他说出这话,贺君旭一时都有些不适应。

    庾让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开始交待:“几年前,哥你不在家中,我作为留守的人,这不是自然要多担待府上的事儿嘛……然后呢,我就发现那位楚夫人很不对劲,总是找事由来觉月寺,一开始,我还怀疑他是不是闺中寂寞,要红杏出墙,结果你猜怎么着……”

    贺君旭:“长话短说!”

    庾让扁扁嘴,把叙述的篇幅再压缩了一些:“总之我就查出他收留了好些逃兵安置在这里,我本来想将他交给严公子发落的,可是他说这里的逃兵要是被发现,全都逃不过斩首之刑。哎,其实我觉得他们也是倒了血霉,镇国公那群姓谢的混账真他妈不把别人当人看!然后……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没捅出去……”

    贺君旭听他叨叨了许久,终于感觉要入正题了,直接问道:“那你可有查出,那些逃兵们藏在此处,以什么为生?”

    天幕上,风吹动玄紫色的云,一时将皎洁的月光遮蔽起来。

    人间里,无灯火的山林陷入了短暂的昏暝。

    黑暗中覆盖了庾让的脸,贺君旭看不见他,只听到耳边响起他低缓平静的声音:

    “哥,是陶瓷作坊。”

    贺君旭放下心来——看来楚颐没有骗他。

    庾让作为他的心腹、兄弟,他们相识逾二十年了,他很清楚,以庾让的能力,绝不会查错,以庾让的忠诚,绝不会欺瞒。

    如果他们只是安安分分地烧瓷为生……事情倒尚有解决的余地。

    翌日,贺君旭已从觉月寺消失了,楚颐亦称身体好了许多,便与兰氏等人启程回到贺府。

    兰氏仍思索着前晚楚颐用膳时对她说的话,一路心神不宁。

    如楚颐所说,贺君旭已经是手握兵权、名满天下的大将,贺呈旭若再从戎,势必引来外界忌惮。但若读书赶考,呈儿又确实没有天分。

    想到自己的孩儿前程扑朔,兰氏不禁忧从中来。

    正在房中叹气间,便听见丫鬟来传话,说是林嬷嬷来了。

    对于这位楚颐的心腹老仆,兰氏自然恭敬十足,亲自出门将她迎入屋内,又命人去拿来杏仁茶和点心。

    林嬷嬷摆摆手,一边吃点心喝热茶一边说道:“不必费心,老身只是替公子来赠礼的,东西放下就走。”

    话毕,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放到了桌上。

    兰氏忙站起来,受宠若惊:“这……”

    林嬷嬷道:“姨娘在觉月寺中照顾公子和怀儿的心意,公子说他收下了。因此送姨娘一件东西,您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兰氏依言打开锦盒,温柔如水的眼睛睁大了:“这是……妫翠发簪?这,这太贵重了。”

    她几乎有些不安。

    妫翠首饰近来风靡一时,连宫中的女眷也颇感兴趣。但现在面世的妫翠首饰太少,供不应求,许多王公贵族包括贺茹意先前都求而不得,而楚颐却大手一挥就将这样珍贵的饰物送给她?

    林嬷嬷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却仍是礼貌含笑道:“姨娘平素深居简出,衣饰朴素,戴上这翠簪后必定光彩照人,要多在府中走走才好。这妫翠羽毛在公子处多得用不完,它乃是用一种塞外的花汁染成,这花如今都被楚家移植到手上了,正准备打造首饰呢。不过,公子说了,他近来身体不适,没有精力打理珠宝生意了,正打算找个买家,把花都卖出去。”

    林嬷嬷不是爱饶舌根的人,更不会平白向她这位可有可无的人说一长串的内情,兰氏当下心里有了几分猜度,脸上勉强笑道:“谢谢嬷嬷,嬷嬷的话,妾身都记住了。”

    送走林嬷嬷,兰氏独自坐在窗边,定定看着外头。她的屋檐住了一窝燕子,正叽叽喳喳地叫唤。

    那燕子是夏天时飞来的,筑巢不久就生了一窝雏燕。丫鬟们原想拆掉撵走,但兰氏平素连蚂蚁也不敢踩的,便一直留了下来。

    “小鹊,”她呼来丫鬟,“燕子怎么了?”

    小鹊说道:“那母燕昨天回来时翅膀受了伤,没法去捉虫子喂雏鸟了,那窝小家伙正饿得喳喳呢。”

    二人正说着,便瞧见那大燕子在雏鸟身边蹭了蹭,便扑腾着还不利索的翅膀,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哎,为了孩子,真拼命啊。”小鹊感叹道。

    兰氏凝望着那窝吵闹的雏燕许久,最终抿了抿嘴,起身在衣柜深处翻出一件青黛色的绫罗长裙。那长裙用金线绣着花纹,阳光之下,仿佛溢彩流金。

    她换了衣裳,又描了峨眉,对着铜镜在发髻出插上楚颐送的妫翠发簪。

    “姨娘怎么突地装扮起来了?”小鹊又惊又奇,她这半个主子平日可都是恨不得把自己关在房里藏起来,生怕出了半点风头生出半点事故。

    “秋高气爽,”她抬起头,对小鹊说道,“我们去后花园走走。”

    兰氏在后花园逛了一圈,她锦衣华服,略施粉黛,发髻上的妫翠羽毛和乳白珍珠交相辉映,一时雍容明艳得令人驻足。

    最先发现她的是贺茹意的儿媳裴氏,她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兰氏,然后目光便死死地黏在了她头上的妫翠发簪上。

    裴氏虽然买不到妫翠,但她的闺中密友买到了,她还曾经借过来观赏,因此一眼就慧眼识珠。

    裴氏不可置信地指着她:“兰姨娘,你……你怎么会有妫翠发簪!”

    “我……”

    兰氏还没开口,便被裴氏风风火火地拉着走到偏僻的假山旁,裴氏长得高挑窈窕,一伸手就直接将她的发簪拔了出来。

    “裴小娘子,你做什么!”小鹊惊呼起来。

    因发簪被拔出,几绺碎发垂落兰氏腮前,但她脸上不见怒色,只是抬手轻柔地将发丝顺到耳后。

    裴氏将那发簪握在手里端详,越看越确定是妫翠工艺。她蹙起秀眉,低声说道:“兰姨娘,这妫翠如今可是珍稀甚于金银,我都没有,你怎么会有?这是你捡的,还是偷的?”

    兰氏用手帕捂住了嘴,语气惊惶:“这妫翠发簪竟然这么珍贵?妾身不知道……”

    裴氏急躁地啧了一声,“你怎么孤陋寡闻到连妫翠都不知道?姨娘,你听我的话,不管是你捡的还是偷的,这发簪的原主都不会善罢甘休,你可千万别戴着它让外人看见!”

    兰氏怯怯地笑了笑,小声道:“小娘子莫忧心,这不是偷的也不是捡的,这是楚夫人送的。”

    “他?”裴氏瞪大了眼。

    “他说答谢我在觉月寺为他祈福,手上有许多这些小玩意儿,就送了一支给我,早知道这么名贵,我就不应该收……”

    兰氏将林嬷嬷教她说的那番话,自然而然地透露给了裴氏,着重强调了楚颐手上有一批能染出妫翠羽毛的花,并且正在寻找卖家。

    裴氏听了这“情报”,一转头就告诉了婆婆贺茹意。

    “这象蛇真小气,拿着一堆妫翠,也不送我们几个!”裴氏气呼呼地抱怨道。

    贺茹意冷笑:“兰氏就为他祈个福的功夫都得了一支发簪,他哪是小气,是跟我们不对付。”

    裴氏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有人买了他的花,做成妫翠首饰,我自己也能买。”

    她是裴侯的千金,嫁妆丰厚,只要有货出售,再贵也买得起。

    贺茹意却难得地没置气,沉思了片刻,抬头与程姑爷相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商机。

    “歆歆,”贺茹意对裴氏说,“你说……要是咱们把他的货都买了,你和你娘又认识这么多珠宝工匠,咱们来卖妫翠首饰,岂不是日进斗金?”

    裴氏眼神一亮:“我好多闺中密友都出手阔绰,我能引荐好多人来光顾!”

    “不过,”程姑爷捋了捋胡须,“楚颐跟我们不对付,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卖家不会少,只怕他不愿意卖给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