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黄粱梦醒(一)
我果然在那通远门外找到了折思谟。 他脸上尽是血污,衣衫也叫暗黑的血渍粘连在身上,浑身是伤,连半分好皮肉都寻不见。他那样静静地斜倚在城墙下的角落里,一点生气也不显。 想到分别那日清晨他缠着我在床上做乱的模样,我心里已痛到麻木。 我扶住他手,将他移到背上。这段时间不知他是如何熬过,竟身轻至此。 我扶着城墙勉力站起,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城内走去。此时日头尚早,医馆都敞着大门。老少青壮进进出出,可他们却将我拒在门外。 “这人救不活了,莫要进来了。” 如何便救不活?他是天上神将转世,如何会救不活?! 我不与他们浪费时间,只背着折思谟继续一家医馆一家医馆地走。我颈边仍有他的呼吸,身体相触之处,仍能感受到他胸膛内的跳动。只要这些仍在,我便能背着他一直走下去。 终于叫我寻着一家偏僻的医馆。那医馆甚小,只一个郎中坐在诊台后打瞌睡。我背着折思谟进去,将他小心放下,护在胸前。那郎中醒过来,看了一眼折思谟,又望向我道:“你莫不是把全城的医馆都已走遍了?” 我懒得理会他,只说:“你快看看他。” 他仍坐在那诊台后,懒洋洋道:“城中那些老字号都不敢收,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若非要医,也不是不可,只是最后人财两空,你莫要找我麻烦。” “你来看他便是。”这人怎么如此多废话。 他走过来,蹲在一旁替折思谟诊脉,又将折思谟身上查看一番,叹了口气道:“我便是想赚你银子,也是难了。他虚耗至此,早就回天乏术。若是一天一根百年老参吊着,慢慢来治其余这些,大约也能恢复到五六分。但看你形容,便是把你论斤两卖了,也凑不出这许多罢。” 听他这样讲,我心中已有了计较。便向他道:“你只需替他治伤,其余不用管。” 那郎中将后院一间屋子腾挪出来,我将折思谟安置好,便出门去换银子。幸好被囚在牢中时,他们不曾夺过我财物,我身上仍有两块玉佩可当。我到当铺换了银子,又拿一些铜板买了两身布衣。我将一身布衣换上,又回到当铺将原来穿着的绸衣当了。 回到医馆时,郎中已替折思谟清理了伤口,正在前厅捡药。我将一些碎银放到案桌上,又向郎中要了一只瓷碗,便回到折思谟身边。 折思谟犹在沉睡,脸上血污叫郎中清理了,只剩青白。 那郎中大约是嫌麻烦,将一套清创的用具仍放在桌上。我将瓷碗放好,捡了把柳叶小刀捏在手中,对着手腕划下。 那郎中说需要一天一根百年老参替折思谟吊着性命,这又有何难…… 我用每日晨昏各一碗血将折思谟养着,他脸上渐泛出血色来。那郎中瞧见我手上伤口,倒不多话,只专心捡药给折思谟治伤。 我在等待中度过漫长的日夜,一刻也不敢离开折思谟身边。只怕片刻离开,便又叫他被什么人捉去,待我找到他时,又变成那样浑身浸在血污中的模样。 终于有一日,我侧头趴在折思谟身边打盹,隐约感到脸上有什么在触碰。我惊醒过来,便看到折思谟睁着眸子在看我,眼中俱是柔和。他沙哑着嗓子唤我:“阿瑛……” 我轻轻握住他手,拿头在他颈边蹭了蹭,轻声道:“醒了便好……”末了,我抬头将他眼睛望住,正色向他道:“再不准你去做那什么劳什子官了……” 月余,折思谟果真如那郎中所说,恢复了许多。我估算了一下之后所需的银两,将剩余钱财都留给了那郎中。 我们在一个阴雨天离开京城,随商队行水路一路到了永安,又在永安换了马车,一路周转,回到了四方城。 折思谟比之前沉默了许多。有时他一人跑到船舷处站着,望着江岸发呆,身形显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萧索。 我问过他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只摇头道“官场污浊不堪”,不愿再提。 马车行到四方城外时,他忽然握住我手,缓缓道:“以后我们便和父亲母亲一起住在四方城,平淡过日子,可好?” 我回握住他手,道:“好。” 他眼中带了些笑意,又问:“我不修道,你也愿陪着我吗?” 我望着他眼,认真道:“我一直陪着你。” 若今生你没有道缘,我陪你过完今生。 若来生你仍没有道缘,我便陪你过完来生。 我一直陪着你,等着你。 我在心里默默道。 他眼中笑意更深,伸手将我抱进怀里,言语中竟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你可不能诓我。” 进了城,我们并未直接回他家的庄子。 折思谟担心许久未和家中通书信,父母亲会有所责怪,便拿着我们剩余的钱财,先去城中商铺买了些糕点水果,又反复叮嘱我,回到家中莫要提京中事,只说他觉得官场束缚,所以辞了官职回家孝敬父母。 “父亲母亲年事已高了,禁不住吓的。”他拉着我一边快步向家中走,一边同我叮嘱。 我笑他七尺男儿,却婆妈得很。他只望着我笑,脸上终于恢复些少年应有的神采。 可他家的庄子门上竟挂着一把大锁。 那门环和锁上均落着灰,显是许久没人碰过了。 折思谟霎时便白了脸色,手里东西俱扔在地上,用力踹开门朝里走去。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父亲,母亲!” 折思谟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往后院奔去。前院已十分荒芜,墙边野草已长了一人多高,石板上尽是青苔,梁上挂着重重蛛网,似是早已无人居住。 我跟着折思谟到他父母房中,屋中物品仍是齐全,桌上还摆着茶壶水杯,只是叫厚重的灰尘盖着,屋中透着浓重的潮气。 “怎会如此……”折思谟在屋中四处翻找,衣架上仍搭着主人外衣,柜中整齐叠放着衣物、被褥,连主人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匣子也还好端端的躺在角落的斗柜里。 “怎会如此……”折思谟口中喃喃,忽然又猛地往外冲去。我急忙跟上他,到了前院时,却碰见一个少年立在庭中,手上举着一根木棍。 那人见到折思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脱口道:“少爷……” 折思谟见了他,立刻奔上去,抓着他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那人将木棍扔了,声音里带了些哭腔,道:“少爷,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我父亲母亲呢,他们去哪里了?”折思谟急道。 “老爷,夫人……”那人说到一半,便哽咽起来,“老爷夫人,叫人害死了……” 折思谟全身立时便颤抖起来,我忙上前去将他扶住。他喉中发出粗噶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字。 半晌,他喉中才终于挤出声音道:“我父母亲,他们葬在何处?” 那少年将我们带到城外一处荒僻的山坳,不大的一片地方,立着许多坟茔。坟茔简朴,大多只有一块薄碑,上面刻着亡者名姓。 少年停在两处新坟前,又止不住哭了起来。 “少爷对不起,我没什么钱财,只能将老爷夫人葬在这里……” 折思谟跪在坟前,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随他跪着,将他手握在我手心里。 他手掌冰冷一片,我便轻轻摩挲着它们。 或许,能将它们捂热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