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是
年末许久未见的老友总喜欢聚在一块。 彭宇早就在几个月前得知了元煜回家的消息,只是因为最近各地方都在整改,他被他老爹关在家里哪也不让去,临近新年才勉强换来一次外出聚会的机会。 彭宇周围酒肉朋友一大堆,但是要真的算感情,反倒只有高中的那么几个有点像样。 虽然彭宇说是六点半准时到,但年末各家公司都忙得要死,元煜还是选择在处理完手头所有事后姗姗来迟。 他到场的时候许念已经在饭桌上聊开了,几个人将头凑在一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元煜脱下外套,自然地找了个空位落座。 “哟,这不是我们大忙人嘛,我还以为元老板最近都在忙工作,连我们几个人是谁都不认识了。” 彭宇嘴里还叼着根烟,翘着二郎腿对还在撕餐具的元煜阴阳怪气道。 元煜听了也不恼,反倒顺着彭宇的话接着说:“知道就行。我现在的时间可宝贵了,好不容易抽空出来还不得把我供着?” 桌上几个人很快笑了起来。 “可不得把你供着?”许念说得煞有其事,“您看您老没来我们几个连筷子都不敢动,这还不算供着您?” “就你话多。”旁边那人踢了许念一脚,“不过元哥也过来了,咱们可以开饭了吧?” 彭宇点的菜味道都还算不错,元煜吃了两口,拿着筷子不经意问道:“对了,你们刚刚凑在一块聊什么呢?看着好像还挺激动的。” 他们这群人当初就不是爱学习的,毕业之后除了彭宇和他这种家里有家产可以霍霍的,其他人的生活其实过得并不算好。大多数人被迫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的茶米油盐,而有人依旧可以逍遥地混迹情场、游戏人生,他们之间的鸿沟在无形中不断拉大,露出象牙塔外最真实的社会本貌。 元煜有些好奇现在还有什么话题能够同时引起他们的共鸣。 “你不知道吗?咱们班群这几天都传疯了。”许念听这来了兴致,他推开坐在元煜旁边的人,当下换了个位置:“就是齐谐呀,就是之前仗着自己学历好一直摆着臭脸的齐谐呀,有人看见他出现在首都第六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好稀奇的?”元煜没想到在这也能听见齐谐的名字,本能地有些不太舒服。 “那可是首都第六医院,听说里面全是精神有问题的人。”许念见元煜表情平淡,赶忙为他科普道:“能进去的那可都是疯子啊,杀人都可以不负责的那种。听说齐谐好像是什么躁郁症,这不是活脱脱的社会恐怖分子嘛!” 旁边有人认同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感叹道:“是啊,只是明明高中的时候还觉得齐谐挺正常的呢,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可怕的心理疾病...对了,元哥是不是和齐谐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同桌啊,怎么样,当时的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元煜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许念插话道:“他哪能知道,元哥又不是傻子,要是知道齐谐有病,谁还会往他身边凑啊。” 许念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也是好笑,当初元哥想和齐谐的小同桌换位置,对方怎么说也不干。第二天我找人给他打了一顿,非要打到住了院才肯答应。我还以为这小子和齐谐感情多深呢,”许念打开手机,翻着群里这两天的聊天记录嗤笑道,“现在在群里骂最狠的就是他,还说什么感谢当初自己选择换了位置呢。” “一顿打远离一个危险分子,换我我也赚翻了好不好。”旁边的人还在笑着附和,元煜却怎么也融入不进去。 他记得他高三是找过齐谐的原同桌换位置,也确实被人拒绝了,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找人打他这种话啊。 他还真以为世上就有这么碰巧的事,刚想换位置人家就受伤住院,以至于齐谐旁边的座位突然空了出来。 这同桌的人品元煜不想评价,连带着对许念借着他的由头打人的事都没太大反应。他只是抢过许念的手机,一边低头翻着群里的聊天记录一边问道:“齐谐这事是谁最先开始说的?” “咱们班不是有个学医的嘛,他说他有朋友看到的。” 元煜翻着聊天记录,当初当着齐谐的面一个劲吹捧的那群人现在完全换了一副嘴脸,嘲笑着齐谐精神的不正常。他们说齐谐有病其实是有预兆的,他们说齐谐性格孤僻、单亲家庭,似乎从齐谐出生那一刻起他注定就要变成一个精神病一样。 明明不是这样的。 就光是努力地活着这一点齐谐就已经超出了绝大部分的人。 整个饭桌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元煜情绪低落,彭宇和他们不是一个班的,对齐谐不是那么了解,因此在这话题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对了,说到齐谐,我想起来一件事。”努力搜刮着记忆里和齐谐有关的事,彭宇兴奋地拍了拍手,朝着元煜眨了眨眼:“你们应该不会知道吧,齐谐不仅脑子有问题,他还是个变态同性恋呢!” 元煜猛地抬起头,盯着彭宇的眼神带着警告。 可惜彭宇这人神经粗线条,完全没有领会到元煜的意思,只当他是恼羞成怒:“这事元煜也知道,对吧?别这么看着我嘛,小煜,你当初不就是被这个死变态缠上了吗?” 元煜脑袋一阵空白,压根不知道齐谐高中时候还“缠”过他。 “真的假的?”许念瞪大了眼睛,把凳子往里带了一点,他看看元煜又看看彭宇,挡不住脸上兴奋的表情:“彭哥,再给具体讲讲呗。” “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啊。”彭宇瞄了元煜一眼,见他没站出来阻止才慢悠悠地开口:“就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我有次下课想去找元煜,竟然发现齐谐那小子在亲元煜的嘴——好家伙,那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两个男的接吻,别说有多恶心了。你们元哥当时一张脸都是煞白的,傻傻站在原地让人亲,要不是我当时赶过去得早,你们元哥怕是早就被那个死变态玷污了。” 彭宇颇为骄傲地撞了撞元煜的肩膀,“哥的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谢~” “他怎么有胆子对元哥做这种事的啊?彭哥你有教训他吗?” “我估计也就看元煜好欺负吧,这傻逼天天往人家脸上凑,人家不欺负他欺负谁?不过好在有我在,我当初打了他一顿后就让他少打元煜的主意,不过光是干这么点事肯定还是不解气的嘛,我本来想让全校都知道他是个恶心的同性恋的,只可惜手上没什么证据。” “然后你就这么放过他了?”许念身体前倾,看上去听得非常起劲。 “那怎么可能,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彭宇喝了口酒,红着脸叫道:“得亏他母亲还在我爸手下的厂子上班,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教训他了。我在厂里和人说她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心同性恋,还喜欢在学校猥亵同学,没过多久他妈就受不了辞职了,哈哈哈,他妈走的那天还在员工宿舍门口甩了齐谐几巴掌呢,齐谐人都跪在地上求他妈了,他妈走的时候还是没有捎上他。” 元煜压根不知道这些事。 他和齐谐高中是接过一次吻,但那也是元煜强吻的齐谐。 会被彭宇撞到实在是在元煜的预料之外,他的脸是在看见彭宇之后才吓白的,一时间的脑袋宕机让他下意识推开了被自己强吻的齐谐,之后更是因为害怕被彭宇发现自己喜欢同性而吓得不敢出声。 面对彭宇的质问他选择沉默,后来不知道场面为什么失控彭宇开始揍齐谐。元煜是想阻止的,可他有什么理由呢? 现在护着齐谐不就相当承认他是一个同性恋吗? 所以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会儿,随后不忍心地找了个借口逃跑。 他是个实打实的懦夫。 那天后他战战兢兢了一段时间,发现似乎没有危机后的元煜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压根没想起来那天和他在一块的还有一个活生生的齐谐。 甚至还理所当然地以为齐谐只是挨了彭宇的一顿打,算不上什么。 几个人还在说笑,那笑声在元煜看来格外刺耳。 他们还在编排齐谐。 明明那不是齐谐的错,明明是他招惹的齐谐,最后所有的恶意全都集中在了齐谐一人身上,仿佛他就活该被这么对待一样。 “听说同性恋这种东西都是与生俱来的,看来齐谐果真就是个变态啊。” 在第三次听到有人在拿这件事说事后,元煜忍无可忍地将手上的酒杯摔在地上,爆发出的巨大声响吓得全场人瞬间安静下来。 “元..元煜,你抽哪门子疯?” 彭宇在这里面胆子最大,大着舌头朝元煜喊道。 “齐谐不是同性恋。”元煜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开口。 “不是同性恋谁会亲男人嘴啊。”彭宇笑了笑,“你就别替他解释了,人家就是一与生俱来的变态...” “我没有替他解释。”元煜打断彭宇,他的表情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才是你们口中恶心的同性恋。” “我才是。” 丁零当啷地餐具撒了一地,几乎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元煜没有心情在这再待下去了,他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没打招呼便打开了门。 十二月的天本该有些冷,元煜却因为满腔的怒气暖了四肢。 他的火不光是冲着一块吃饭的几个,还有班级群里落井下石的恶心同学,但最最多的,是冲着软弱又自私的自己。 原来记忆也是会骗人的。 记忆里人总是会不断美化自己认同的那一部分,让元煜自大地以为他曾经为齐谐付出了很多。 但这些只不过是元煜的自我感动罢了。 他只不过是让齐谐少挨了点打,多吃了点东西,而事实上即使没有元煜干的这些事,齐谐依旧可以按照人生轨迹上到理想的大学。可元煜出现了,他不过就是给了点小恩小惠,竟然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剥夺了齐谐当初唯一的朋友,还被迫让齐谐出了柜,甚至毁了齐谐唯一的家庭。 他怎么配把自己的存在当做是对齐谐的救赎呢? 齐谐的噩梦分明是因他而起的。 昏黄的路灯下,元煜蹲在街口,突然很想抽烟。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这东西了,即使被齐谐囚禁的那段时间他都没有想过。 他为自己点上了一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街口。路过的行人大多会被他壮硕的身材所吓到,以为是什么黑社会出街,基本上能躲多远躲多远。元煜也没空搭理他们,呛人的香烟并没有让他心中的郁结有所排解,直到一根烟完全燃尽,他突然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做人怎么可以这么混蛋呢?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联系人里的黑名单。 几个月前开始有个元煜没见过的号码给他发消息,消息的频率很随机,有的时候隔几天才有一条,有的时候一天就有好几条。发送过来的内容完全统一,只有四个字:“我好想你。” 元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发的,他对齐谐的行为仅仅包容了一个月,随后果断将人拉进了黑名单。 现在,此时此刻,元煜心里的场子都要悔青了。他将号码重新拉了回来,犹豫再三,他还是想要和齐谐通个电话。 即使这会让元煜这几个月的努力全部作废,但他还是想要亲口和齐谐道歉。 拨通建按下的那一刻,周围突然响起了巨大的鞭炮声。 新的一年快要到了。 天空被绚丽的烟花炸成白色,元煜抬起头,想起来曾经有那么一次,他好像也是这么看这烟火,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齐谐道歉。 只是不是所有的错都值得被原谅的。 就像不是每个电话都可以被打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