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罪奴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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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终于平稳落地,季寒城收了链条,和江凛一起下了飞机。空旷的停机坪是山谷间一片空地,放眼望去,四下山峦巍峨,古树参天,夏末秋初草木繁荣到极处,反而带着些盛极必衰的隐约萧瑟。 狼族的主山就在面前。狼族现今共存三万余人,近万都居于主山和主山附近,由苏家护佑。剩余的大多隐姓埋名居于人类社会,但都被主家族规束缚。季家和凌家是主山外最大的两个家族,本家和依附的都各有几千狼族,也有的狼族完全独立在外,只按年登记领取必须的灵魄。 ……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季寒城望着面前巍峨的山脉,轻轻叹了口气。狼族婚丧嫁娶都在主山,他同一年间,随着亲友长辈连续送来了季巍和凌夏的尸骨。 尸骨埋入泥土,狼魂散于山间。 季耀光也和灵灵下了飞机,季寒城还记着方才瞥到季耀光眼睛里异样的血色,着意看了一眼,这一会居然又看不出了,眼白恢复了平日的颜色,看起来除了疲累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灵灵愈发的瑟缩了,顶着一张红肿得不像样子的脸抖抖瑟瑟地跟在他身后。 停机坪还停了另一架私人飞机,喷成了十分亮眼的橘色,上面还带着黑红相间的纹路,看起来异样骚包,一看就是凌家主的个人爱好。飞机里下来一条年轻的小狼,二十出头的模样,皮肤有点黑,笑起来露出一副白得发光的牙齿,像黑人牙膏的活广告。显然就是凌家的纯血小狼凌恺了。 凌恺身边随着一条年轻母狼,名叫竹子,不算好看,高挑利落,脸上棱角很硬。凌家的血统不像季家黑狼暴烈,族内少主身旁侍从虽也可服侍床事,但大多不需要经受暴戾发泄,因此倒大多是由女性充任。 季寒城与凌恺打了个招呼,几个人便一起向主山的入口走去。 三位纯血狼族的修业,对于主山来说也是件难遇的大事。山门前早已迎了数个穿着月白宽衣广袖的狼族,俯身行礼。为首的一个年轻狼族身上衣饰更加繁复精致些,头上短发上戴了个玉冠,行了一个揖礼,说道:“欢迎三位少主亲来主山。在下苏天亮,诸位在主山修业的这一个月,便由我统筹主管。” 在狼族内,但凡纯血狼都可称少主。虽然季耀光并不会接任家主位,但这句“少主”也让他面色明显好了些许。 季寒城几个人都和他见了礼。苏天亮是家主苏慕白的亲侄子。苏慕白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苏氏主山向来只由男性狼族继承,苏天亮事实上就是主山的下一位继承人。 “既然人已到齐,那就请三位与侍从化作狼型,上主山吧。” 话音一落,苏天亮自己浑身闪过一道白芒,化作了一条淡栗色的纯色公狼。身后的侍从也纷纷化型,将衣物都放在旁边的升降机上。 狼族的主城在主山的山麓,最下面百米左右的一段山壁十分陡峭,大多数狼族都是化成狼型纵跃而上,衣物行李放在旁边的升降机内随着一同上去,到了半山,就有更衣所。 大多数成年狼族都喜欢这种在山间踏着青苔石壁纵跃的快感,因此只有老人和不能化形的小狼上下时要坐升降机。 上一次来主山时,季寒城还没能化形,最下面一段陡峭的崖壁,也是坐着升降机上去的。 季耀光、灵灵、凌恺和侍从竹子见状都化了狼型。季耀光是一条强健的黑狼,身边跟着的灵灵隶属苏家,并非纯血,化成的是一条身材纤细带着杂色毛发的栗色狼。凌家狼族毛发棕黑,凌恺和竹子都是棕色。 方才见了苏天亮的狼型就有点眼熟,季寒城忽然隐约想起,自己曾见过的那个夜翼的首领,他的狼型是栗色的,尾巴上一簇白毛。那种干净的淡栗色,与苏天亮的毛色不说十分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那不是季家的黑狼,而是苏家的栗狼。 季家私军夜翼首领,是苏家嫡系血脉?季寒城蹙眉想着。 但此刻显然不是想那种远在天边的事情的时候。季寒城看了看身后随侍的江凛颈中的项圈,问:“他怎么办?” 江凛身为罪奴,化型的能力被项圈所限,不能再化狼型。 本来想着他坐升降机上去也行,苏天亮却抬起下巴,指了指隐藏在一片棘刺树丛中几乎肉眼难以看见的崎岖步道。“那是罪奴梯,罪奴上下走那里。” 季寒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把胸间浮上来的情绪深深地压住了,只是点了点头,自己也化成了一头黑狼。 罪奴有罪奴的规矩,既然来了主山,不是在这种事情上吵闹的时候。——虽然心里知道,但看着江凛默默跪下叩首一次,自己向那条步道走去,拨开刺丛手足并用向上攀登的时候,季寒城心里仍旧隐隐约约压了点阴霾。 前方苏天亮和身后带的狼族侍从已经欢快地呼啸着纵跃而上。狼族在山林中的行动能力是人型没有办法匹敌的,狼身随随便便一个纵跃,便能轻松跃起一人高,结实的脚掌抓紧石块,毛发在山林清爽的风中呼啸拂动。 这是狼族的主山,这一片峭壁是在清清楚楚地提醒任何上山的人:他们是狼,不是普通的人类。狼族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和骄傲,这种骄傲在山林峭壁间,他们是肆意奔跑纵跃的野兽。 季寒城深深呼吸一口气,抖抖颈上的毛发,也冲上峭壁。 这块山壁是苏家千百年来细心维护的,路途简单好上,也精心设置了几块险峻的山石,专门给青年狼族享受来回纵跃的快感。几条年轻的狼族一跑起来简直收不住,凌恺和竹子嘻嘻哈哈地在最高的石头上跳了几个来回,季耀光把所有的石头都试了一次,就连灵灵都忍不住多玩了几趟。 季寒城跳上一块高大的山石,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下瞥,江凛的身影已经被落得很远了,人类的身体爬陡峭的岩壁并不容易,何况那条罪奴梯的周围大概是故意种了些棘刺,他很艰难地把眼前刮擦的刺丛拨开,才能一步步踩着石头往上爬行。 除非能立对于狼族来说生死存亡攸关的大功,罪奴是终生的刑罚。他只怕一生没有机会再化狼了。 一边是飒爽登顶在山石上自由纵跃的狼,一边是一步一步在荆棘里攀登的罪奴。季寒城隐约明白了这种规矩的意义。苏家主山向来以狼身为荣,这罪奴梯的设置明明白白就是狼族优于人族的证据,既是宣扬,也是震慑。 不出多久,一行狼族已经上了山麓。登顶后一排小房子是更衣所,狼族可以在其中化作人形更衣。山麓之上就是主城地界,有一群主山侍从在此迎接,有人穿着月白,也有几人穿着杏黄。季寒城瞥见了穿着杏黄衣服的苏十九,心想原来这个衣着是刑官的意思。 季寒城自己去换了衣服,化作人身出来。一行几人也都陆续出来,刚刚在山壁上纵跃奔跑一场,几个人脸上情绪都很好,灵灵虽然还肿着脸,但是脸上也有一些轻松笑意。 在山麓间又等了一会,江凛的身影才从罪奴梯的顶端露出来。 罪奴梯难爬,岩石松散,荆棘密布。他爬出了一身的汗,头发快被汗浸透了,被他捋在脑后,露出那片光洁漂亮的额头。虽然一边爬一边尽力挥开棘刺,脸上还是刮出了几条血印,露在外面的手脚也都有一道一道的血痕。 与几条自由潇洒的狼比起来,江凛看起来狼狈极了。但眼睛和季寒城的目光一对,还是轻轻弯了弯,像在笑。 季寒城缓缓吐出一口气,把目光转了开去。 一个穿着杏黄衣服的陌生刑官走上前去,声音尖锐地问道:“罪奴一路上山可思过了?” 江凛垂下眼睛,跪了下去,简单地说:“思过了。” “思了什么过?” ……这句问话有标准答案,文邹邹的。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方才又集中精神爬这陡峭山路,反而忘了。江凛冥思苦想,好容易才憋出来一句:“罪奴有罪该死活着就该感恩。”——意思大概是对的。 刑官脸上并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掌嘴十下。” 身边另一个穿着杏色衣服的男子走上来,手上戴了漆黑的羊皮手套,扳过江凛的脸,啪地一声,毫不容情地打了下去。 “罪奴此身当死,幸而承恩活命,今生任由役使。”在脸颊一下接一下清脆的疼痛中,一个月前曾一次接一次麻木地念过的话又清晰地浮在了脑海中。 这就是主山,这就是罪奴。他在内心深处默默地笑了笑。 把自己搞成个罪奴值得吗?——有时候摸着自己脖子上硬邦邦的项圈,一想到再也不能化成敏捷有力的狼型,他也多少有些失落,但是,越是看到这规矩森严的主山,越是觉得值得了。 这是他的母亲用命去逃离的地方啊。季家凌家,是不愿守主山规矩的狼族最后的依靠和庇护。 为了这么个依靠,为了这么个能支撑着数千狼族高高兴兴灯红酒绿地在人类社会里没规没矩瞎玩的家业,什么不化狼,不婚娶,尸骨不入主山……有什么关系呢。 挨打就挨打吧,这地方他也不会常来。一个月时间怎么熬不过去,护好了那个本性正直的狼崽子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