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小包银钉是五百克，大约有一百多枚。这是塞尔希欧记得的，因为是他写的购物清单。

    实际上有一百零三枚。这是莱特记得的，因为他亲自数过。每一颗，都亲自检查过是否尖锐、完整，又亲自钉进塞尔希欧身体里他精心挑选或者随意兴起的地方——有那么几天莱特着迷于在塞尔希欧肩头钉出一朵漂亮的蔷薇，但直到他摘来当参照的那朵花儿都枯萎了，他致力于创造的图案依然只有些不成形的点和线。这是罕有的、莱特没有愤怒而充满沮丧的时刻，他微微瘪起的嘴唇、紧绷的下颌线、小臂上肌肉用力的形状，衣领边缘极浅的汗迹，凑得很近时温热的呼吸以及琥珀色瞳仁里专注而略带失望的神情，都让塞尔希欧在剧烈的疼痛中一次次滑入神迹般的宁静，仿若性高潮中最失神而空白的那几个瞬间。

    塞尔希欧搞不懂这个，而莱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被自己失败的艺术创作驯服了坏脾气，几乎像朋友间谈话一样对塞尔希欧埋怨道：“为什么就弄不成呢。”吸血鬼的身体在银钉穿透皮肤的灼烧痛楚中僵硬而且颤抖，他的灵魂却充满柔情地凝视着莱特，觉得他值得怜悯、又可爱非常——天上的父也不过如此了，相似的钉子以同样的方式穿过他们的手掌心、脚踝，他们也同样地爱、宽恕，并替所爱忏清罪过。

    只是塞尔希欧不知道他的复生在哪里。他只能哆嗦着回答莱特：“再试一试吧，不着急的。”

    这样的时刻终究是罕见的。

    更多的时候莱特满含恶意地折磨塞尔希欧，他在吸血鬼身上埋好银钉的路线颇为考究，以确保塞尔希欧会因为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而源源不断地感召痛苦。为此塞尔希欧的双脚也各钉了三颗银钉。莱特是精确计算过的，这可以使得塞尔希欧走路时无论怎样躲避都必要踩实了至少一颗。他把他的吸血鬼，变成了刚剖开双腿上岸的人鱼。

    出乎莱特意料的是，塞尔希欧并不躲避。他完完整整地踩下去，和地面平贴。除了小腿颤抖的肌肉没有太多别的地方泄漏吸血鬼正溺毙于其中的巨大痛苦。对这种平静莱特深感疲惫和愤怒，他时不时将塞尔希欧掀翻在地上、桌子上，拿自己最原始的刑具——阴茎——惩罚吸血鬼。莱特是不会承认的，这样的效果似乎还更好些。至少塞尔希欧的眼泪是真实的，而他也在射精后能获得一些短暂的平和。两人甚至能坐下来仔细研读那几十本越来越复杂的笔记。

    “所以，这里有两个格林。”莱特对照自己手中和塞尔希欧那边的那本。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格林也是莱特的姓氏，这太常见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对，一位是梵蒂冈加冕的圣骑士纳戈尔，一位是……”塞尔希欧不确定地顿了一下，“是圣骑士的养父塞宁，似乎是……”

    “是吸血鬼。”莱特不耐烦地补完塞尔希欧的未竟之辞，但他同时也感到好奇，“吸血鬼养大了圣骑士，圣骑士反过来铸造了圣剑、创造封印吸血鬼的阵法、受封圣骑士，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很爱他。”塞尔希欧坚持道，“一定有什么不得以。你看这墓碑上的悼词，「我唯一所愿，即是在永夜的蔷薇丛中与你重逢」。”

    “嗯。”莱特敷衍地哼了一声，翻开下一页，是两位格林更详细的编年表。他抬起头在脑中计算年龄，看到窗外一整个夏夜都开得很盛的蔷薇。那倒该是很美呢，莱特想，相爱的人在这里重逢。

    “不太对……”莱特抓过两本笔记来回对比，“塞宁·格林在923年驱赶了年仅十四岁的养子，之后就一直失踪。二十三年后圣骑士受封，将塞宁·Junior·格林指定为其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随后也失踪。这个塞宁·Junior当时才十九岁……他是谁？塞宁·格林的儿子？但吸血鬼是不可能有后代的。”

    “或许是第二个养子？”塞尔希欧踌躇道，但随即意识到这不太可能，他往回翻了几页，找到一行很小的批注，「塞宁·Junior·格林，原名不详，由纳戈尔以纪念养父之由改名，此为其成为财产继承人的唯一条件。」

    莱特也凑过来看，很轻蔑地嗤了一声：“好笑，这人类当真在爱一个卑贱的吸血鬼。”

    塞尔希欧恍若未闻地低下头，感到钉在脖颈一侧的银钉烫得厉害，血液正因为他激动的情绪而缓缓外冒——莱特执意要在颈动脉处钉上几颗，以“模拟被吸干的痛苦万分之一”，可惜吸血鬼凝滞的血液已经无法喷涌而出，这让莱特非常失望。

    吸血鬼转移话题：“可会不会……格林一家只是人类，根本就不可能是吸血鬼？”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莱特，他抬手扇了塞尔希欧一耳光，吸血鬼栽到地上，带翻一叠笔记，其中的纸页散落出来，什么粉末喷涌而出、呛得塞尔希欧无法呼吸。那些楔进他身体里的银钉在冲撞中游移，皮肉间蔓延出比窒息更甚的疼痛，塞尔希欧说不出话来，他本能地发抖后退，莱特照常踩了他两脚，然后将吸血鬼提起来摁到窗户上。塞尔希欧后脑勺剧痛，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是莱特的质问：“怎么了？吸血鬼很高贵？”

    “格林不可以是？”人类的眼睛亮得吓人，莱特甚至埋下头去舔塞尔希欧颈动脉上的那两枚银钉，并吮吸出一丝黏腻的冰冷的血液——吸血鬼的血液。他的嘴唇因此染上暗沉的紫红色，塞尔希欧哆嗦着被他吻住，莱特咬破他的舌尖，宣布道：“你看，我也可以吸血，也足够强大、可以虐杀你。”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塞尔希欧恐惧地看到他伸手掏出口袋里拿柄专用的银刀，莱特抽出刀刃，在吸血鬼仅剩的眼球上比划：“你不也一样无力反抗，只能像蝼蚁一样求饶？”

    塞尔希欧立刻意识到什么，他像莱特所期望的那样痛哭出声，恳请他放过自己。吸血鬼干净漂亮的脸上涕泗横流，眉目间浮现的巨大悲怆让莱特有些愣怔——那是真实的，塞尔希欧是个年轻的吸血鬼，还未如同类一般被漫长时光打磨到老奸巨猾。但莱特也同样只是个年轻的人类，并不能品尝出其中为自己而生的情愫。他直觉受到冒犯，反手将吸血鬼的下巴挑起，狠狠刺出血来：“你在可怜我？！你怎么敢？！”塞尔希欧没有摇头，他伸出手指去擦莱特嘴角自己的血迹。莱特侧脸躲过，他再也无法忍受地松开了手，塞尔希欧连惊呼也无，软软跌出窗外坠落。莱特手中的匕首同他自己一起跪倒在地，他现在可以哭出声来了，吸血鬼摔下二楼，是听不到的。他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拾起匕首，将其掷出窗外——留着有什么用呢？他无法彻底伤害塞尔希欧、甚至无法遵从心愿挖走他最后一只眼睛，因为他要活着……而如今活下去的一切，都仰仗这只低贱、残暴、不通人性的怪物。

    莱特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冲出庄园、让守候在外的其他怪物们吸干他的血液、夺走生命。苟活和速死哪一样更适合他呢？但总归是不要和塞尔希欧有关的更好。莱特平躺到地上，破碎的玻璃划破了他的脸颊，血液淌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夜空，反复衡量自己应有的结局。

    通常这样的冲突之后，塞尔希欧总会躲起来一段时间，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出现，继续供莱特殴打、侵虐、折磨。但这次确实也太长了。莱特醒来时已近天明，云层微亮中晨风吹起窗帷。他赤脚爬起来，又在玻璃堆上扎破了手掌。

    塞尔希欧在哪里？莱特往窗外看去，蔷薇花丛中依稀能辨认出人形的痕迹——他确实是摔到里面了没错。莱特隐含着怒意喊吸血鬼的名字，通常一分钟内，塞尔希欧就会垂下头走到他面前。但这次没有。

    他又走下楼，吸血鬼仍然毫无踪迹。从大门的情况来看塞尔希欧甚至并没有回到室内。莱特烦躁地走进花园，油灯燃尽，日光还太过微弱，他花了一些功夫才顺着花丛中塞尔希欧爬行的痕迹找到喷泉处，在那里，怀抱长剑的天使对他微笑，带着审判的意味。莱特往里看，塞尔希欧仰面躺在睡莲覆盖的池底，幽深的水纹中他苍白的脸扭曲得近乎艳丽。他心中一突，伸手将塞尔希欧提出了水面。吸血鬼石榴红的眼眸涣散，第一缕阳光在这时烧到他金色的发丝，莱特闻到灰烬的味道，惊醒般拖着他往宅子内走。而塞尔希欧竟然在喊他：“等一下，不，莱特。”

    莱特“砰”地一脚踹开大门，将塞尔希欧扔进阴影里，才喘着粗气扑上去揍他。湿淋淋的吸血鬼体温比平常更低，还带着水草的腥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莲花香味。塞尔希欧没有如往常隐忍承受，他喊出声来：“莱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自由了！”

    莱特觉得自己一定是圣人，才能容忍塞尔希欧讲这样一番胡话。

    “我命令你说真话。”莱特重复道。塞尔希欧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他：“是真的。你自由了，有办法了。我做了个梦——虽然自从成为吸血鬼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或许是因为那些笔记里的粉末……”

    “啪”，莱特裹着银粉的鞭子抽上塞尔希欧，吸血鬼颤抖着，并未停止诉说。

    ——他讲着一件不太说得通的事，不过那些笔记本上的大多数也都说不通。吸血鬼声称自己梦到了几百年前的塞宁和纳戈尔·格林一家，都是能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真正的人类。但塞宁依旧离群索居得奇怪，他不和任何人交往，也没有成婚生子的打算，直到在野蔷薇地里捡到尚是弃婴的纳戈尔，这个养子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从此相依为命直到在纳戈尔十四岁时把他赶走。

    “我看到了吸血鬼。”塞尔希欧说，格林父子被吸血鬼们追杀，塞宁逼走纳戈尔之后被俘，纳戈尔流浪到梵蒂冈、艰难求学，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他受封圣骑士时具体的功绩，即使在梦中塞尔希欧也只看到圣剑、繁复的阵法，和纳戈尔流泪的双眼。

    “他说他对不起父亲。”塞尔希欧顿了顿，还是补道，“他说……后悔生得太晚，长得太慢，如果塞宁还活着，他不会发明这种封印吸血鬼的阵法。他会……”塞尔希欧直视着莱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他会催化「格林的血脉」，让塞宁成为「真正的、最强大的吸血鬼」，再被他初拥、再也不用分开。”

    自从父母死去的那一夜之后，莱特头一次在塞尔希欧面前感到压迫，他在眩晕中听到最厌恶的吸血鬼揭示自己的命运：“莱特·格林，我现在能确认，这也是你们一家的血脉，是你和塞宁一样，被追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