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间
秦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天光大亮,呼吸潮湿地缠在对方的脖颈上,竟是一夜好眠。 他愣了好久,昨晚的记忆渐渐回笼。他记得自己听见卿闻回来,一开始装睡不想理他,又想看看对方要干什么,没想到这人把他抱到了床上……或许是很累了,后面自己竟真的睡了过去。 而再后来是自己醒了,那人就…… 秦笑呼吸一滞,当即滚下了床。整张脸漫上了窗外云霞的绯色,又许是刚睡醒还正朦胧着,眼里还有些雾气,薄汗湿衣,他站在床边,像一朵晨曦沾露的粉玉兰。 这样的好景,可惜无人观赏。卿闻呼吸均匀,不见转醒。 秦笑咬着下唇垂眸,拽回了散乱的衣袍。其实他没忘昨天在回忆里看过的,卿闻从始至终,没有害过他分毫。而且非但未曾害过,还……还对自己存着那样的心思,藏了一百零七年,愣是没叫自己发现过。 若非是昨晚一时情动……秦笑忽然愣住。 等一下,自己昨天是如何叫这人情动的?他记得满目凌乱至极,还折了毛笔,撕了字画,自己又那般歇斯底里,崩溃至极……荒谬至极。 秦笑看床上这人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他还记得……他在卿闻那番抚慰过后仍是剧烈挣动个不停,像是抗拒。 而只有秦笑知道是自己崩溃到不能自已,他一晚上接受了两个惨烈至极的回忆,头痛到要炸开,心里又是满满的悲戚和怨恨,他都忘了自己后来又是怎么攀附在卿闻怀里,又是怎么沉沉睡过去的了。 而即便如此,那人丹心未改。应是整整一夜都没睡好,秦笑看到卿闻眼下的乌青,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或许是想要碰一碰…… 然后,便被人吻住了。 先是在指尖、手腕几处落下,而后竟直被蛮力拽了过去,压在了身下。 满目情深。额头、眉心、鼻尖……再要往下时,秦笑红着脸抬手抵住了,道:“别!你等一等……” 卿闻自认很清醒,他在凡世和梦里找人找了许久,默默守了很久,最后却都是锥心般的痛失……他不想再等了,也早就在睁眼的那一刻就等不及了。 他轻轻拉下秦笑的手按在心口,辗转再三,终于炙热地说出了口:“我心里装着你,已经很多很多年。” “昨晚是缘于……我心悦你。” 这样清早的剖白让秦笑登时呆住。他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你……” 他记得的,也看到了,又这么听人说了。 外头朝阳浓烈到薄红,似有什么也随着日出喷涌而出,可此时此刻,他却看不分明自己的真心。 因而最后,在卿闻又想吻过来时,他一把将人推开,落荒而逃。 卿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纵然怀中熟悉的温度渐失,眼里也还是无奈的柔情。是自己太急着表明心迹了,倒忘了小安王这么些年的迟钝和懵懂,根本没注意过自己。 …… 秦笑消失了整整三天。 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间,小仙娥倒是偶尔来劝过他,但他怎么也不肯回去看一眼雪殿。 也不知道是怕雪殿里的人,还是不敢面对那样热烈的情意。秦笑红着脸,觉得自己是两个都怕。 太深了,也太浓了……他从前未曾发觉,如今渐渐回味过来,只觉自己内心有愧。到底是百年多的情分,当年那样重的记忆自己因为情脉未开忘得一干二净,而卿闻日日煎熬,夜夜想念还是小心翼翼,自己竟从未察觉,实在是…… 况且一想到情脉是为何封闭,他更觉愧疚难安了。“红鸾星未曾动过”……二十五年,自己忙于朝堂,竟分毫未在意过身边人的感受。 秦笑自认有错,不敢回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卿闻待在雪殿未曾动过,像是在给自己冷静的时间……而秦笑在人间躲了三年,他修补了很多地方,当年先皇所封的庙宇,如今已经残破不堪了。 又翻了翻当年那些染血的地方,如今倒是无人住的,他施了仙法,缝缝补补,在里面落了脚。 他站在云端了望靖朝的山海,倾耳听民声,时时解民怨……生前禁锢于一隅封地,如今做了仙君,倒才真的做到父皇教导他的“匡扶天下,勤看江山”了。 三年里,他白日给自己找事做,处事施法未曾紊乱过,而到了晚上,卿闻的影子却纷然踏梦来,无一夜不如此。 梦醒时分,秦笑总会失神。 卿闻教他仙法的时候很照顾自己的面子,也很耐心。每每自己犯了什么错,卿闻会默不作声地护着他。每次下凡卿闻会给他买好玩的字画、吃食,还会带他喝酒…… 他牵自己手时很温柔,笑得也好看,望着自己时会微微眯着眼,虽然慵懒,却全是信任,里面装得是满心满眼的……宠溺。 秦笑恍然,原来自己当真是瞎了一百零七年,朝夕相处,竟未曾看出过分毫的真心。 他忽然就有些心疼卿闻。 夕阳垂暮,傍晚时分落下的夜色让视线渐渐模糊,景色都看不太分明了。他走在人间的路上,一边心里难受着,一边又抑制不住地思念那人。而想念到此,却不敢回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以何样的身份,何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人。 那人这样好……梁粟十八年,状元及第,广贤大盛之能。生得也好看,是个朗朗君子、谦谦才人的模样。 作画写字也好,连声音都是好听的。每一样单拉出来好像都是自己喜欢的,可要是堆叠成了一个人模样……他似乎却未曾动过像他待自己那样的心思。 他这么想着,进门一拐角,便看到了庭院中燃上的一豆灯火。 那人眉目依旧如画,一身白衣好似新雪,纯洁无暇,就那么端坐在很久以前、他们议政的水榭亭廊处。 他饮了杯中一口酒,听见动静看了过来,有点怔愣,然后忙不迭地起身走了过来。 秦笑鼻子一酸。 直到被拥入怀里的那一刻,他还在哽咽着努力想看清自己的心,同时又替卿闻不值——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一头栽在自己身上了呢…… 卿闻一路牵着,把人带回了天界。 小仙娥看见他们回来,欢喜地很,扫帚一扔就喊了一声:“好了好了,卿闻雪君回来了!把秦笑雪君也带回来了!” 卿闻冲她笑了笑,牵着别扭了一路的人回了寝房。 小仙娥喊那一声后便推门出去了,想来应是去找了雪尊或是莲池金鳞告知这个好消息。而卿闻没管旁人如何,进门便施下仙法落了个结界,拉着那人坐在自己腿上。 一边同他耳鬓厮磨,一边倾诉着:“你走了三年。”又抱得紧了些,“我无一日不想你。” 明明是天上只有三天,自己在地上想了三年,他却这样说……秦笑心是乱的。 那人没得到回应,有些微微的委屈,将唇侧贴在心上人泛红的脖颈上,压低了嗓音道:“为何躲我。” 他这么呼吸在自己颈窝,秦笑只觉得难耐,没忍住嘤咛了一声,又遮掩似得轻喘道:“我……我不知该如何见你。” 雪尊说他情脉未开,让他现在手足无措。可是卿闻又待他这样好,他不想辜负了他,也想成全了他……可他心里有愧。 他也真不想,辜负了自己。 想到这儿,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生平第一次无措到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利用你……” 听他这样说,卿闻停下了动作。七年利用他,在朝中呼风唤雨……百年利用他,在死后苟且偷生。 秦笑用力眨着眼睛,但嗓子还是抖着:“是我瞧不清楚,一百零七年……该我说对不起……” 卿闻那天在他回忆崩溃时紧紧抱着他,说对不起,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让他最后血溅堂前,又让他一个人在黄泉等了好久。 他在人界躲过的三年里,耳畔时常响起这句话。无一不在提醒他自己曾经在那个幽冥小船上,如何糟践过这人的真心。 他这会儿蓄满了泪水,紧紧拽着那人的袖子,一边急着剖开自己的真心给他看,一边又害怕那人听了他的话会松手离开。 卿闻听懂了。 他凝视着秦笑,等着他抽噎着把话说完,又耐心地等人慢慢把心平复下来,最后帮人抹去了眼角洇出的一点水色。 回应他这份忐忑不安的,是卿闻温柔绵长的吻。 里面包含了他的眷恋和喜爱,很浓深,也很无奈,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喜欢一个人会到这种地步,喜欢到会气息不匀地扣住那人的手,慌不择路地改了口:“是我爱你。” 该愧疚的不是你。是我无意给你带上了爱的枷锁,让你看不清也离不开在我身边……三年剖白,从来是我在寻你,你不要哭。 “从前如此,现今亦如是……” 他情动地抵住秦笑的额头,深深凝望着他,半晌又笑着念道:“府州三年,路无饿殍。” “什么……”秦笑好似还没从那个吻中回神,听他说这些,只是茫然地问,全然不记得这是自己做过的功绩。 ……是奖励吗? 可卿闻又念了一句,这次是秦笑曾对他说过的:“‘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秦笑心渐渐跳得快了起来,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在发热,想要破土,偏偏还差一层什么封印着—— 卿闻笑着捏他的指尖,情话一般呢喃道:“降雪不差分毫,你已经做到了。” 秦笑睁大了眼。雪尊说过,七情六欲少历一劫都会对心法有影响,而他漫历人间三年,不知何时已将仙法控制到了标准的水平,再也没有出过差错。 他的情脉开了,红鸾星动了。他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雪君。 秦笑意识到这点时,看着卿闻含笑的眼,一时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庆幸。带着轰然倾落在心头的巨大喜悦和喜欢,他伸手回抱住了面前这个人。 原来三年,在漫无边际的思念里,他竟未曾察觉…… 自己对卿闻,早已是情根深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