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泉
秦笑意识有点聚拢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慢吞吞地走在一片漆黑的路上。 好吧,也不算特别黑,前头起码还是有点光亮的——那又高又白的帽子底下有什么“东西”正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嘴里还唱叹着什么戏文。 为什么是戏文呢,因为这和靖朝坊间的乐风很像,早年的时候…… 等等,靖朝? 东宫衰灭,八王之乱……自己这是,已经死了?! 他看着前头的“东西”,一时间后背发凉,一颗心如坠入了寒窟,腿都软了。 但双腿根本不听他使唤,仍在一步一步跟着“它”向前迈动着步子。 所以那是什么,白无常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是透明的“身躯”,不禁悲从中来。 曾几何时,谁能想到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小安王,会在一夕夺嫡之争中败北,最后落的个被豢养在府里的家臣夺去性命的下场。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生前最后一幕——他独坐在大殿上斟酒,忽然心脏一沉,于是低头一看,胸口被人从身后刺穿了,他愣愣地看着插在自己心脏上的匕首,鲜血汩汩流下,很快浸透衣衫…… 浑身剧烈地疼痛颤抖,他倒了下来,在闭眼之前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凶手”,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卿闻。 他扶着门框,脸上写满了错愕,隐约看去还有一丝悲痛在里面。 站在他身后的,是没能及时赶来的府中暗卫,而更远的地方……他看到了某个皇子的衣袍。 他死了。 …… “起——” 前方一声高亢的喊声让回忆戛然而止,那声音虚无飘渺,不男不女,却又近在咫尺。仔细去听里面还参杂着清脆的铃铛声响。 叮铃,叮铃…… 前面那个“白无常”突然停了下来,缓缓侧身,朝着他的方向说道:“请上船。”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是吓的。那个白无常“手”里拿着蓝幽幽的灯笼看着他,却是没有脸的。 没等秦笑拔足狂奔,“身体”已经先一步地抬脚踏上了一只幽冥小船。 那小船稳稳地停靠在水边,等他坐了上去才发现,四周都是弥漫的雾气,而这条船丝毫没有吃水下沉的迹象,就像是一根羽毛点在了上头。 他不安地打量着周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心反而慢慢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想起了生前看过的那些民间志怪话本、传说奇谈,心想:这里大概就是“黄泉”了吧。 白无常站在船头背对着他,很安静,船也没走。 他愣愣地看着,然后过了一会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很轻,也很沙哑,像被鲜血沥过的:“为何不开船。” “等人。”白无常答道。 “何时开船。”他又听自己道。 “等人。” “船往何处。” “等人。”翻来覆去,对方似乎只会答这句话,并且很有耐心,也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 这让他不禁好奇要等的这位是何人,为何不随他一起来,难道也是刚死之人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寿衣,做工是按靖朝太子丧葬礼制办的。 怎么会……居然还有人在生前记挂着他么。 他自嘲一笑,自从母妃死后,宫里除了明争暗斗以外,几乎没人管过他的死活,也就王府里的几个家臣关心他些。 想到家臣,他的胸口突然一空。 周遭寂静,他抬眼望去,前方一片浓深的黑暗,船头的白无常回答完他的问题后便一直静立着,宛如一座死雕。 他已经死了,死后哪管生前事。秦笑这么自宽着,不禁开始想着下一步等到了人以后,他会去哪里。 是会入轮回转世投胎,还是下地府……不对,他秦笑从封为安王以来,从未做过任何不轨之事,手上干干净净,没有杀过一个人。他对昔日的同窗手足,从来都下不去手。 可惜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大概也是他没能斗过其他皇子的原因吧。 他这么想着,没留意到有什么靠近了。 船身突然一沉,又很快浮了上来。他察觉到动静望过去,发现船上多了一个人。 他又去看白无常——发现竟有两个白无常!另一个不知何时越过他走到了白无常后面……准确来说它们的身影正渐渐融为一体。 他看愣了,等回过神时登船的那人已经坐到了他的旁边。 “行——”又是一声逐渐拉远的长号,白无常手中的灯笼烛火摇曳,瞬息之间由蓝光变成了白光。 船轻轻向前飘动了。 秦笑忍不住想看身旁这人是谁,于是他将头转了过去,结果看清楚对方的脸时瞳孔骤缩——如果魂魄也有瞳孔的话。 这人……!! 竟然是亲手杀了他的那个家臣卿闻?!! 秦笑浑身一冷,身形剧颤,他抖着嗓子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能再说话了。 白无常仍旧立在那里,默默掌握着船的走向。 卿闻似乎是察觉到秦笑的不对劲,抬眼看了过来,然后也愣了。 两目相望,一时竟说不出谁眼中的悲戚和怨恨更深些。 秦笑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疑问,比如卿闻不是杀他立功了吗,怎么也死了……何时死的,他下葬前还是下葬后,又是被谁杀的……究竟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又为何杀了他…… 他这么想着,再看向卿闻时,眼中藏了无数猜测和疑问,复杂万千。 而卿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不一会儿眼中淌下两行清泪来,他缓缓地抬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秦笑的脸—— 就在他的手将差一毫就要触上时,秦笑向后避了避,躲开了。 什么意思,都已经死了还做什么戏,想要在待会儿下地府时拉上他做可笑的说辞吗?秦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哂笑了一声,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卿闻伸出的手一僵,他在秦笑看不见的地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不能发出声音后,便缓缓放下了手,不再动作。 船轻轻地向前开着。不知何时,四周传来了几道声音,由远及近,刚开始还不能听清究竟在说什么,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两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有两道声音在念他们的生平,音色一男一女,听不出年龄。而且每念一段,后面都跟上了一句“判词”—— “秉性良善,好生戒杀。于梁粟廿二年广济府州灾民,赈粥于道,万民感授。身后百家闻之,皆巷哭为斋——朝评。” 这说的是秦笑,他二十二岁那年所受封地涝旱整整大半年,百姓饥荒,路上到处可见乞讨的人,他奉命出城巡察,路见此景心中大怮,令时任府州县衙开仓济民,并亲自在路边给百姓盛粥,百姓传念,一时闻名于朝。 而多亏有他赈济及时,府州的百姓才逃过一劫,没有造成饿殍遍野、瘟疫横生的惨状。 秦笑静静听着,他没想到在身死后府州的百姓居然还记得他,并且还“皆巷哭为斋”。 不过没等他心生感叹,下一句又传来—— “生为人,先为神,后为人。性宽恕,有好德经治之才——暮判。” “……”秦笑还没听懂什么叫“先为神,后为人”,下一句就远远传来,这次就与他的不相符了,听起来应该说的是卿闻。 “秉性刚正,纯直不阿。于梁粟十八年中状元,直言于上,重用于朝,因坐父事,沦为官奴,坎坷不遇之命,扩庙匡世之能——朝评。” 前面秦笑还能听下去,卿闻当年是他十八岁那年有名的状元郎,彼时外敌入侵,他还向父皇直言上谏提出了及时有效的应对之策,解外患燃眉之急,可惜后来他父亲贪赃一事遭人检举,于是卿府被抄家,连卿闻也被牵连。 而当年卿闻原本是要跟着他父亲一同下狱的审查的,最后是秦笑在皇帝面前说了好话,把他从狱囚中保出来,留在身边做了家臣。 可惜人心难测……秦笑不禁想知道他此时听到当年这一段作何心情,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被这人眼中可以说得上是“眷恋情深”的神情给震慑住了。 他呆愣着,就听见了接下来对这“白眼狼”的判词。 “生为鬼,先为人,后为神。性俭道,有广贤大盛之能——暮判。” ??秦笑目瞪口呆。 什么叫“先为人,后为神”?怎么连后来把他这“好德经治之才”灭口的血债都称作“神”举吗?? 他强行冷静了下来,仔细地分辨接下来那声音在说什么,想知道究竟会不会把杀生罪孽算作评判里。 他不知道这些“朝评暮判”会有什么用,但他隐约觉得,这说不定就和卿闻会不会下地府、能不能见阎王有关。 对于杀了他的仇家,他心胸还没这么开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后面所举的事例,皆是时间更向前的一些事了,连他小时候偷偷放宫女回家丧葬的事都列了出来…… “……” 而就在秦笑觉得这评判没完没了的时候,这朝评暮判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句。 这一句后,他们所在的境地忽然天光大亮,祥云满天,四周恍恍似仙境,水上还掠过几只展翅白鹤。 秦笑脑中轰然作响,他面前飞快地闪过了无数生前的回忆映像,最后停留在“白无常”带他离开皇陵、踏上小船那一幕上。 船头的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而那两道评判声音重叠的最后一句,他只听清了四个字:升入神道。 他阖了阖眼,再抬头时,眼里一片茫然。 秦笑看着面前陌生的一切,先是张了张口,发现这回能发出声音了。 然后他歪头看着卿闻,轻声问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