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他的牵挂呀
长安君成蟜在开春的时候回了咸阳。 秦王政的大公子也出世了,嬴政想,这一世他不需要耗费心力,就多了个儿子,他的人生既然得以重来,扶苏的人生也不该是这样悲情的结束的。 那日,他实在太过疲倦,便在赵政的寝殿里睡着了,重活一世,他总算睡了一回自己的床,一夜好眠至天明。 嬴政是同人下棋的时候睡过去的,赵政意气风发地说着他的长篇大论,而自己就这样在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还睡得深沉。 赵政睡在偏殿,比自己醒的要早,看一切晨起一切熟悉的布置,觉得有几分莫名的怅惘,上天给了他机会,可他终究不再是秦王政。 是物是人非,还是上苍眷顾? 他过完了意气风发的一生,最终败给了英雄迟暮,而用这些经验,给现在的赵政铺路。 可在第一眼看到赵政的时候,这样的情绪便消散大半。 嬴政心知,他对赵政的感情和看法变了,或许不再想着取而代之,也渐渐的将他与自己区分开来,他们是两个不同走向的秦王政,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赵政因为自己的到来,有所变化。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嬴政待他的心却不像是知己,他过往待自己的桩桩件件,有时候总能让他心口发热。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待自己过,原来他也是需要这样的温暖的,只是这样的对待,竟是重来一世的赵政给自己的。 嬴政对赵政的感情不得不逐渐微妙起来,可这里面的事情太过复杂,即便是他也理不出什么头绪。 直至扶苏的出生,才隐隐抓住了一丝什么,大公子的出生,他是高兴的,他一直觉得他上一世教育子女不当,这一世或许能亲自当人的先生好好教导他长成。 可又复想到赵政之后会听从朝臣的建议遴选女子,充盈后宫,还会有几十个孩子,就生出了点莫名的情绪。 芈漓入宫的时候嬴政并没有这样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改变,妻妾儿女成群,便会高兴吗? 即便是繁花似锦的簇拥,愈热闹,有时候反而越孤寂,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逢迎讨好争权夺利之辈。 始皇帝也同样是人,他需要爱吧?是了,需要有个人真心实意的对待他,关心他冷暖,也知晓他所思所想,在人身边只是因为他是他,而不是因为他是秦王政,也不是因为他是始皇帝。 他和赵政,都一样的。 嬴政终其一生都没有遇见这样的人,家人也好,朋友也罢,亦或是妻子(妻和子),他希望赵政得偿所愿,而不是为了泄欲,或是迫于压力,浪费了女子的年华,也同样荒唐了他自己的。 扶苏出世了,嬴政总找不到理由见他一面,总不能对赵政说:臣想见见王上的大公子?臣很喜欢他? 还有十几日便是扶苏,哦不,现在该叫赵钰的满月宴,那时候嬴政就可以见到他了,为此,嬴政拿出自己的大半家当,又亲自绘了图找了个首饰铺子让人打造一个长命锁。 却在铺子里遇见了昌平君,他似乎也是来为大公子备礼的,如今撞到一处去了,白衣卿相的装束白玉的发冠用玉簪束起,此人有远志也颇为忠诚,出身王族却能体察民情,只可惜不识时局,最终同他的大楚共存亡。 他欲做兴周之吕望(姜子牙),若一直仕于秦,虽说差了吕望千万,但亦能辅佐左右开创另一个盛世,对后世的影响比八百年大周深远数倍的大秦。 只可惜,他是楚国公子,如今的大秦只对韩赵魏发难,他便安心仕秦,来日伐六国的时候,他便是背叛的彻底。 其实也不算背叛,他在秦国的时候,是忠君的,只是他的身份让他需要为楚国,为楚国的百姓站出来,抵挡大秦的铁甲。 “昌平君。”嬴政一拜,叫住了拿着两只银镯欲要出门的他。 “赵大人?”熊启眼里总带着温润的笑意,王室的子弟长得总是不错的,熊启偏好读书胸中也有才干,却有几分读死书的味道,这样的人老实,只可惜生在了乱世,“我只是楚国公子,如今既在秦国疆土又仕于秦,赵大人如此唤我不妥。” 熊启将手上的镯子收了朝嬴政回了个礼起身。 嬴政作恍然大悟状一笑,又躬身拜了拜:“如此,便是扶苏失言,熊大人。” 不止是大人,以后还会跻身相位,和吕不韦抗衡,武将更不必说,到那时就是收拾嫪毐吕不韦的时候。 “赵大人乃是大王之师,自不必多礼。 今不知赵大人有何赐教?”熊启跟着嬴政见人叫来了店家看样子是要打造一长命锁,眼前人深得王上器重,可毕竟是吕不韦门客,熊启对人颇有提防。 “只是偶遇熊大人,便打个招呼罢了。”嬴政漫不经心地说道,将手中的图交给店家,“请问店家以纯金打造这样一枚长命锁要多少钱?” “既然这样,多久能做好?” “朕便十日后来取,多谢店家了。” …… 是嬴政先同熊启打的招呼,如今先冷了熊启的还是他,等到事情忙完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熊大人,既然如此巧遇,不如到朕府上喝盏茶?” “不了。”熊启婉拒,“我府上有事,先告辞了。” “既如此,便改日再会。”嬴政也不留他,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在人转身欲要离去之时叫住了人,“熊大人。 朕与熊大人之心,是一样的。 欲开创天下盛世,欲与兴周八百年之吕望相较。” 嬴政雄韬伟略,他所作所为,自认为与吕望相比,那是抬高了吕望,嬴政偶尔也觉得自己狂妄,可世人若有自己这样的胆识、远见、魄力,或许更狂。 他同熊启说这话,是告诉人,不必因为他是吕不韦的门客猜疑,他不屑于朝堂争斗,志向更是不同。 只见那昌平君顿了顿,终是缓步离开。 如果没事的话,他是想同人好好聊聊的,毕竟来日也是大秦之丞相,只是现在他想见赵政,许是几日未私下里见过,竟有些想。 他之前出走数月都不会有这样思念的感觉,想他活了这样久,除了这大秦江山让他放心不下之外,如今竟有了牵挂。 嬴政求见的时候,成蟜也在,两个人似乎在商量着一些什么,准确来说不是商量,而是争论。 “先生来了?”赵政见了自己方才眉眼舒缓上不少,又倒了一觥酒推至空位上,抬眼看着嬴政,“先生坐。” “你方才说的可以继续说。”赵政看着成蟜的神色犹豫,只是赵政遇事都不会避着他的先生,即便嬴政不来,之后也会同他说的,避与不避,都一样的。 “弟想前往韩国入仕。”成蟜又重复了一遍。 嬴政的神色倒是复杂了起来,如今成蟜才十三岁,他记得上一世是十四岁时候的事情,怎么现在他就觉得自身难保了吗? “你才几岁?何况韩国君主暗弱无能,你去了能做什么?”赵政一觥酒一口闷,显然是有些不悦。 “王兄十三岁已经是秦王,臣十三岁为何不能前往韩国?”成蟜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很少,这算是第一次,见人又咕哝了一句,“暗弱无能才好。” 嬴政笑而不语,是暗弱无能才好,不然成蟜又怎么诓骗游说韩王将几百里地献给秦国,既然抵抗无用,不如献城,得一时安宁,即便是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 “要我说,不如放了君上去,也好建功立业。”嬴政笑着打断了二人的剑拔弩张。 “为他国建功立业? 有识之士都是前往强国以求施展抱负的,那韩国迟早要亡。”赵政又饮了一觥酒,脸上泛起几丝红晕,恼怒的模样有几分可爱。 上一世的自己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对这个弟弟有情,但没有这样在意,更多的是忌惮,所以放了人去韩国。 可如今的赵政,更像是个人了,而不是那个为了成就大业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始皇帝。 “君上想见见世面,总归是王上的手足兄弟,想必心性有相似之处,王上拘着也不妥。”嬴政想成蟜绝不是世人口中的无能之辈,不然又怎么使得韩献几百里地于秦,他有雄韬伟略,大秦却容不下他。 而且成蟜并不安分,迟早兄弟之间都是要兵刃相向的,只怕赵政来日会伤心。 “你想去,便去罢。”赵政大手一挥,这事便定了下来。 成蟜起身一拜:“既如此,便谢过王兄了。” 赵姬和吕不韦都容不下他,他有赵政的允许便已经足够。 偌大的宫殿里,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 “王上是知晓成蟜为何要去韩国的吧?”嬴政问他。 “为了保全他自己。”赵政答,因为知道,所以不悦,成蟜即便有异心,那也该由他来处置,而不是因为吕不韦这些人迫使成蟜出走他国。 “既然是王上之弟,血脉相通,便让他去罢,说不定还能为大秦立功呢? 只是王上,长安君颇有城府,还要小心。”嬴政自认为年纪大了,不像赵政般豪饮,毕竟这般吃酒伤身。 “寡人知道。”赵政当然了解这个弟弟,他在意他,也忌惮他,更是因为吕不韦做的事太多了,让赵政这个秦王当的颇为憋屈。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造反的时候,讨伐你的名头都是在往你的最痛处,你的心口戳,他说你并非子楚所生,乃是赵姬和吕不韦之子。 可是这件事,嬴政不能告诉人知道,若到了那时…… 嬴政的手紧了紧而后又舒展开来,看向不远处的琴:“臣为王上弹琴吧?” “好,寡人要听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也,王上倒是惯会挑这样难的曲子。” “先生又舍不得拒绝寡人,知音难觅,即便和寡,有一人足矣。” 嬴政指尖抚摸过梧桐木制的琴,指尖触碰上琴弦,发出清雅之音,余光看向赵政,总觉得人的眼神不一样了。 有时候的话里有话,连嬴政也看不懂眼前人到底是把自己当做知音,还是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