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哄他
那晚的嬴政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语,而赵政也没再逼问。 可第二日赵政却戴着斗笠出现在了自己的府上,他是来哄自己了,这样的感觉难言,他忽然很喜欢这个时候的小赵政,他有着自己所有的优点,却没有自己的缺点,多了几分人性少了几分薄情。 对于自己的尊重和了解,以及那些关心的话语,总能触碰到他内心以前从未抵达过的地方。 “王上怎么来了?”嬴政略微表现出几分讶异,还未来得及将人迎进屋内就被人扣上了一个斗笠拉出了府外。 “先生有心事了,即便不愿说,我也该哄哄先生才对。”春日里的雨珠落入眼中,带着几分温柔和生机,“今日早朝没机会同你说,下了朝便想着出宫来寻你。” “王上要去什么地方吗?”嬴政的手被人拉着,在雨幕里疾行,衣袖稍微润湿了一些,略带几分冰冷的雨珠落在手上,更多了几分清醒。 下一刻,嬴政就知道赵政要做什么了,毕竟他们的过往一般无二,曾经的自己年幼不快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做,那时候他还未继任秦王,带着几分稚气的宣泄方式,却是再自在不过。 赵政在路边买了个饼便带着自己上了这咸阳城的高楼,极目远眺看这咸阳的繁华盛景,看这大秦的大好河山,微风吹过,胸中自有天地,那时候再不好的情绪都会消散一空,因为看到此景你想做的事情远比这重要得多。 嬴政看着远方的风景深吸了一口气,他几十年未曾这样做过了,此楼临渭水依咸阳,将这人间繁华和世间美景结合在了眼下。 世人悲秋伤春,其实花开花落皆是定数罢了,又关风雨何事? 原来他小时候还有这样的情致,他险先忘了,后面越来越忙,劳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也就再也没有想过来这里一次。 斗笠就这样立在墙边,雨水从斗笠上滑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滩水渍,二人的头发都微微有些散乱,却是另一种美感。 赵政还在一旁掰着他在路边买的硬如猪骨又难以下咽的饼,这饼不是蒸的松软,也不是像胡饼那样烤出来的酥脆。 是寻常百姓生存所用之物,少油而又夹杂了一些谷壳,便十分的坚硬无甚口感可言。 赵政终于掰成了两份递给了嬴政一份,嬴政接过咬了一口,啧,一如既往的硌牙且难以下咽,但像是宣泄情绪似的,你咬一咬这个,心里也就好过些了,或许没有这饼太难对付,就没有心思再去想旁的。 彼时的自己也会买上一张饼来这里啃,不过那时候是一个人。 赵政的声音温柔,像是这春风拂面,只娓娓道来,他说:“想必先生知道我的故事,你知道吗? 长平之战后,秦愈盛,赵愈弱,在我两岁的时候,秦进攻邯郸。也因此,赵王容不下父王,可惜他已经在吕不韦的帮助下逃了回来,留下孤儿寡母,赵王便把矛头转向了我和母后。 我和母亲只能逃回她的母家,东躲西藏疲于奔命。 有一次,有官兵来搜查外公家,我们便逃出去在别处住了一段时间,住在破旧的屋子里,来的仓促也没带几分财物。 饿的极了,邻居家大娘送来了一个饼,那饼是真的硬啊,还带着苦味。 可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食物了。 那时候,帮我们的不是士大夫贵族,而是连自己温饱都成问题的所谓的街坊邻居,大娘说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她也是能帮就帮。 我有时候想,其实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大多是这些百姓,孩子的父亲、老者的儿子、妻妾的丈夫。 但地不是他们的,军功也与他们无关。 迟早有一日,这六合皆为秦土,我想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军功获得地位和土地。” 嬴政的思绪随着赵政的言语飘远了,他怎么会不记得呢?赵国的那段时间苦的很,苦的嬴政恨极了赵国人,可回头再想,竟然体味出一丝甜来,听赵政讲自己的故事,又是另一种感觉,他未想过赵政为了哄自己,竟会说这些。 嬴政艰难地将口中之物咽下,这世上终究只有自己才最理解自己:“所谓赏善不遗匹夫,荀况说君舟民水,若没有这些平民百姓,士大夫贵族又怎么能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以他们的出身为傲且沾沾自喜。 王上想的,是原因之一,还有一层便是,若是这样,他们上了战场才会拼命厮杀,种田地才会更加关心收成,世人皆利己,有利可图才会全力以赴。” 嬴政在看风景,而赵政盯着眼前人目不转睛,嬴政的字字句句都凿在他的心上,他们的思想,仿佛是共通的:“你看吕不韦的三千门客,哪个不是出自名师,哪个不是出身贵族,大多沽名钓誉自诩清高之辈,可实际上个个都贪慕虚荣。 倒不如有些人,他生来就高贵。 赏善不遗匹夫这句话真好啊,先生说的吗?” “不是,是朕的先生,韩非公子。”嬴政很喜欢这句话,偶尔总会拿出来用,可他忘了现在的韩非还未写出这句话,也或许他的着论还未名扬天下,是他大意了。 “以前就听先生提起过韩非,他与李斯都是荀况门生,寡人想,他们二人之间,谁优?”赵政见先生脸上的崇敬之意莫名的有些不悦,这个韩非是有多好,让先生这般崇敬在意。 其实是上一世的嬴政引韩非为知己,但二人终究立场不同,这一世自然是彼此更了解彼此,他们站的立场从来都是一样的。 “各有千秋。”嬴政缓缓地吐出四个字,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客观的评价了,其实自己活着的话,于秦国而言,李斯更优,但他对于人的感情始终是复杂的。 嬴政给了人信任,给了人一人之下的地位,他也了解自己。 韩非之死,是因为韩非自己一心向着韩国,也或许是因为李斯姚贾的说辞自己的默许,也或许是因为李斯的嫉妒,也或许是李斯信誓旦旦地说为了大秦为了王上考虑为自己除祸患,嬴政信了几分。 这些都可以是,但在嬴政死后,却明白了,归根结底只一条,他为了自己,无论是出于嫉妒还是为了大秦诸如此类的原因他都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权势富贵,为了始皇帝的器重。 李斯此人,嬴政一直觉得他像是酸腐儒生,出身不高一心想往上爬,却端着几分清高劲。 帮了自己许多,无论是统一大业还是统一六国之后的事情,他做了这么多,嬴政是真的信他为了大秦,为了施展他的宏图抱负的。 可李斯这人,到了真正需要他清高的时候,却少了几分清高,少了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死后嬴政才看清,此人从来不在意谁当皇帝,从来不在意大秦的兴衰,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利益,他从自己这里得到了想要的,与赵高合谋选择胡亥是为了保全既得利益。 嬴政拟遗诏的时候,李斯也在。 其实他并不是胡亥的人只是那时候为了自己选择了胡亥而已。 他也清楚自己的选择,他对扶苏虽然观念不和但也是颇为欣赏的,凭借李斯的能力,嬴政不信李斯看不懂如果胡亥即位赵高专权大秦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更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中颇有权势和威望。 彼时扶苏有蒙恬,有几十万大军,若是李斯选择了扶苏选择了真相,扶苏带着蒙恬南下,凭借扶苏大公子仁善的名声和李斯的威望,其实有很大的胜算,秦也未必会二世而亡。 但他不想赌,选择了和篡位之人一起隐瞒真相拥胡亥为帝,以为这样便能保全他的富贵荣华,他听信了赵高的怂恿,可他小瞧了赵高的狠辣,他又怎么会放任始皇帝的重臣留存在朝堂上,何况李斯的人脉关系错综复杂,最终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嬴政这才意识到,此人何其虚伪,相比于赵高嬴政有时候觉得李斯更为碍眼,同样出身不高,姚贾就比他好许多,也不会自命清高,他爱财就是爱财。 而李斯这个人已经虚伪到一种令人恶心的境界。 但这一世嬴政还是要选择用他,因为李斯的确有真才实学,只不过更了解了他的为人一些,更知晓该怎么用他。 “那我呢?先生。”赵政笑意吟吟地问他,似乎非要从人的口中问出个高低来。 “王上喜欢听真话吗?”嬴政不及人回答,兀自往下说着,“王上同臣一样,注定不是凡人。” 不知不觉间,嬴政已经将手中的饼咬完了,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又有一块饼塞进了自己手中,是赵政未咬完的那块。 嬴政看着赵政的神情,来的人似乎是客?他难得出宫一趟,不止是来哄自己的,嬴政早该预料到的,这才是秦王政的作风。 秦王拿着这样的饼终究是不好,难道自己拿着就雅观了吗? 赵政颇为无辜地看了嬴政一眼,而后出现的是蒙骜和蒙武。 老将军精神矍铄,本是齐国人,却是四代老臣,他将一生都给了秦国和历代秦王,其子其孙亦是猛将。 且不说吕不韦损害了老臣的地位,且说这些武将都不像文臣一般软骨头,一根肠子能拐个十七八个弯,对秦王政自然是忠诚的。 嬴政无奈,将小半块饼揣在袖中朝老将军一拜,不得不说的是,的确因为赵政,他昨日所思所想带来的情绪已经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