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84.

    在这长达一年的监禁里,我不知道我要如何日以继夜地撑下来。

    杖责五十的板子专门用于惩罚反叛弟子,可从重刑台上血肉模糊地被抬进水牢石床上脏血淋的这一路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被囚在这里。

    甚至秘密惩处我,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惦念没有人看望,没有日夜时间,我睁眼闭眼瞧见的都是死了的铁柱,和牢笼外摸不到的活着的石壁青苔。

    孤独,压抑,失去自由。这是曾经一个现代人压根不敢想象的,我被囚在这里。

    我不能没有自由我不能背叛我的精神———

    我根本不甘心被这里的人摁着头思过想做错了什么,可暗无天日的幽禁让我害怕让我瑟缩,让我忍不住抱着头一遍一遍剔骨挖心血淋淋地浸想,我究竟和这个世界有多么不合时宜。

    拖着残体关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我真的受不了,什么狗屁的惩罚悔你妈悟去你妈的禁闭,我癫狂地摇晃铁柱嘶吼着破口大骂,他们曾经高高在上狠狠地笞打我的筋骨,可我他妈就是不想认同他们那一套。

    好像铁笼前有人出现了,看见我深陷癔症的模样慌张地大喊“不好了小公子要疯了!”

    我兀自浑浑噩噩,幻想着徒手捏爆了这碍事的栅栏,甫一逃出去就能掉进一阵白光里醒来便回到了现世,有爸妈有朋友有学业有前程。

    于是牢笼打开的同时我就疯狂地冲了上去,胡乱扒拉掉锁链不管不顾地就要投身到我眼中那虚妄的白光里,明明那里就放着我曾经的一切,可最后却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后,我心死如灰地合上眼的那一瞬想,梦终究该醒了。

    我没等到阴霜,也没等到燕重。我本该什么都没等到,一个人在剩下的三百五十多天里把自己活活折磨到死。

    可是他最后来了。

    85.

    第三峰一处幽静的寝殿里,药学长老为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朝小公子诊治时,寝殿的主人就坐在床尾神情复杂地低头凝视着朝郁。

    沉睡中那人眉间一道朱红的额钿如旧般明丽,含嵌着的那颗血珠细微却光彩夺目。薄椹突然很想伸手碰一碰那人眉心,他从来都不知道触摸这道伤痕是什么感受,毕竟这曾是他亲手划上去的。

    从匆忙赶到第三峰又很快拂袖离去的宗主和随后出诊的药学长老之间对话中依稀辨出,朝郁是被强令幽禁在那里无期思过,然仅半个月却被逼的差点损毁了道心。

    薄椹不得而知全貌,可他错过第四峰峰主生辰宴刚回到玄剑山时,分明听说的是秋暝真人长期闭关而朝小公子下山游历去了。

    朝郁是被秘密发落了,薄椹猜想。他在主峰向宗主汇报事宜正巧了听人来报说朝小公子要疯了请朝慕去看看,才自作主张地请命先行一步。直到亲眼撞见朝郁神志不清地抓着牢门柱子死命拉扯,披头散发狼狈地扎进他怀里继而失去意识才知道事态竟然这么严重。

    把朝郁打横抱在怀里慌忙地将人弄回自己寝室里甫一放下,就看到自己托着他后腰的那只手已经满是鲜血。

    薄椹怔住,看着满手鲜血心中惴惴不安,从刚看见朝郁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他情况很不对劲,薄椹皱着眉先做了一会儿心理准备,可当真将朝郁衣衫褪去看到那曾经血肉模糊如今满布伤痕的腰背后他仍旧重重地咬紧了牙关。

    他不过是一时忙碌于处理第三峰大小事务,一别经年,再见这从来都光芒万丈的朝小公子,竟然是这番寥落光景。

    在一旁的药学长老摸了把花白胡子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关了半个月便把自己逼到这份上,修道之人怎么能是这种吃不了苦的气性.........”

    听罢,说实在薄椹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他心里不是滋味,看着那人躺在床上毫无生机的模样,他曾以为他天之骄子的竹马师弟会一直春风得意自在昂然地活下去,他会无意识地被耀眼的朝郁而吸引,想要远远地望着,而不是现在像个空壳子一样颓然地沉睡在他床上。

    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薄椹偏过头看向门外,一脸担忧的陆夫人快步走了进来。薄椹垂下眼,主动移步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空出床尾的位置给陆夫人让她轻轻地为朝郁擦拭面容。

    就像.........就像他们初见那一幕一样。

    彼时他还揣着心思拙劣地试探了朝小公子,出人意料的,他发觉这半个竹马的小师弟竟然有些变了,那只温软漂亮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套上储物戒,那时朝郁愣神又乖巧的表情却让他在日后的一段时间里久久难忘。

    他突然就对朝郁上了心。

    他偶尔会打探这人的动向,想知道这个青春年少的师弟会变成什么样,会再给他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修真界总好把他和朝郁绑定提起,说他们是后辈里旗鼓相当的天才。这话其实他不认同的,他大了朝郁三岁又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代理峰主,等二十的朝郁初出茅庐的时候他凭这三年的差距早已能独当一面管理一峰事宜。

    他看着朝郁风采奕奕的少年模样,就像看到了也是他那个年岁的自己,不知不觉间那小公子的身影就这么烙在了心里。

    是爱吗,薄椹想,大抵还不到这个程度。只是到现在好像我对他,是有点喜欢的伊始。毕竟在想要进一步窥探朝郁生活的妄念愈发强烈后,他没办法否认朝小公子的魅力。

    三两下收拾好药箱,药学长老带着小童很快便离开了。薄椹送他们出去后便掩好了门,却转向一旁打开了窗。窗子下是院里一簇簇不知名的小花盛放,它们热烈生长却不妖异,风吹过有暗香浮动。

    薄椹踱步行至床前站定,对着那张安详的睡颜轻声道:“朝郁,我做了一个大胆的请求,”他稍微躬下身,抬手缓慢地碰上了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朱红,“我把你要来了,剩下的三百五十天禁闭,你可以在我这里安心地度过。”

    “所以醒来吧。”

    86.

    原来比之前在水牢里发癔症所幻想的更光怪陆离的是他的梦。不知多久后,朝郁揉着头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来。

    腰背紧紧缠了好几圈的绷带,身上的伤随着他坐起来的动作隐隐发痛,朝郁又开始头痛欲裂让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只看见薄椹推门而入的画面,还以为是六年前的初见。

    他看见温润清朗的薄椹缓缓在他床前坐下,浅浅笑着,和煦地说道:“小师弟,终于愿意醒过来了。”

    半个月没与人接触,时间之久对朝郁来说实在太过煎熬,他有点愣住,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能茫然地被薄椹托起左手,乖乖地看着薄椹低下头为他修剪略长的指甲。

    又是这副表情,薄椹低着头专注地摩挲朝小公子莹润的指尖,心里想的却是朝郁这副让他隐隐雀跃的表情。

    薄椹有些心满意足,他知道自己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朝郁这样乖巧的,像瓷偶一样的,被纳入他的生活,极大程度上满足了他秘而不宣的偏执掌控欲。

    这么多年这种情绪从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出现过,哪怕是主掌第三峰,甚至作为玄剑宗未来宗主的备选之一想要竞争上位,这两种都没有像对朝小公子那样的欲望生动、鲜活而热切。

    而朝郁只觉得现在这一切都太过逾越了。

    他第一眼看到薄椹的时候真的泛上了一丝欣喜,这无疑源自他内心深处对薄椹的好印象,他就像兄长一样,像........

    像前世大学宿舍里都很照顾他的哥哥们。

    啪,微弱的一声打破二人之间的宁静。薄椹微微睁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才确认落到他手背上温热的液体,是朝小公子的泪。

    他抬头,那双泛红的眼眶里还悬着泪光,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这让薄椹倒觉得朝郁不像前几天那样死气沉沉了。

    薄椹轻声说道:“宗主已经批准了。你会在我这里待着,我给你自由,给你光明,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所以,你还害怕吗。”

    朝郁缓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避而不谈薄椹的问题,只是沙哑地说道:“......我杀了人,被关在那里。”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

    经历了和燕重、和阴霜最终不愉快的结局,朝郁再难轻易地敞开心扉。哪怕他骨子里仍希望能带着善意面对这个世界,但好像这个世界不是这样。

    闭上眼就是那些被剥夺自由、死寂的日子,哪怕他坐在薄椹的床上知道自己已经获救了,可那些囚禁、惩罚和暗无天日所带来的阴影和恐惧却从没有一刻放过他。

    朝郁有了戒心。薄椹并不属于朝郁一见倾心的类型,可给朝郁的感觉更像兄长,温朗而沉稳。但现下他质疑薄椹此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这里,还是说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幽禁。

    恍神间他听见薄椹突兀地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说道:“秋暝是吗,”

    “不止你一个人杀的吧。”

    闻言朝郁合上的双眼几乎忍不住睁开。他强忍着皱了下眉,把睁眼的动作让皱起的眉头压下来,这个低头的角度薄椹会看不清他表情,朝郁扯了扯嘴角收敛好情绪才再次抬起头和薄椹对视,也一字一句道:“对啊,但恕不奉告。”

    “好,你的事我不强求。”

    薄椹娓娓道来:“我会出现是因为见宗主时遇到了来通报的,就请命把你带回了第三峰。表面上其他人知道的仍是秋暝闭关而你下山游历,这里完全由我一人主掌,藏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

    “所以,接下来的三百五十天你要在这里度过。”

    听罢,朝郁没什么好说的,干涩道:“......好。”

    薄椹起身走了。

    他走后朝郁望着窗外院里轻晃的花丛忍不住想,不知在薄椹这度过的日子,能不能稍稍消散他那半个月以来的心伤。